池莉散文熬至滴水成珠
池莉1957~ ,當代著名女作家湖北仙桃人,1957 年生於湖北仙桃,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下面是小編給大家帶來的,供大家欣賞。
一
有一種春,是無法守候的。這就是人生的春。人生的春往往與年齡沒有關係,卻只是一種甦醒。這樣的甦醒,如偏僻鄉村籬笆上的野玫瑰,花朵開得爛漫,意象上卻單單隻有光明,簡單,敦厚與寧靜。
不要以為意象上的光明,簡單,敦厚與寧靜容易得到。更不要以為有了偏僻鄉村,目的就不離十了。不是的。這種意象不是淺顯的看圖說話。能夠形成這種意象的,要木籬笆,要野玫瑰,要好陽光,要一道碎石小路,從籬笆下面蜿蜒伸出,遠遠地,遠遠地深入到了起伏的山坡,要山坡上有茂密的針葉林,要林子裡淡淡地散發著松香。
說的是人呢,說的是人生的春呢,因此這樣的比喻也就是說:人生的春,天衣無縫,渾然大氣,是先天的天地精華與後天的著意磨礪融會貫通了。
用一種更加日常的話來說,人生的春便是一種懂事。
有一句成語,叫做“少不更事”,可見懂事需要經歷,經歷需要時間,用漫長的時間去經歷,這就是熬了。這個“熬”的意思相當於中草藥製作湯藥的那個“熬”:煎熬。於是,可以說,意象是煎熬出來的,甦醒是煎熬出來的,人生的春是煎熬出來的。
玄妙的是,需要多少的煎熬呢?又需要多久的煎熬呢?所謂的漫長,那應該是多長呢?法海和尚,老得白鬍子一大把,也還是無法徹底圓通,喜歡糾纏白娘子和許仙的家庭
婚姻之事。六祖慧能,3歲喪父,自小賣柴養母,連文字都不認識,偶然得聞佛語,心即開悟,於剎那間便明心見性,立刻出家,然後修成正果。像我這樣,寫作半輩子,也算受了不短的煎熬,且不談自己的寫作,單說藝術鑑賞方面,在十餘年前,我就覺得自己也算是知春了。不少著名作家的作品,看上去或巍峨,或工整,或靈動,或俊秀,詮釋一個什麼道理,都披掛在作品的形式上,十分易於讓評論家一眼就看出好了。這些藝術家和評論家都在玩可愛,裝童稚氣,於大庭廣眾之下,一個人假裝很複雜地把玩具藏起來,而另一個人假裝很深刻地找到了它。這種把戲非常容易迷惑具有發言能力,並且樂於表現發言能力的泛知識階層,大家一熱鬧一追捧,一夥子人都可以輕而易舉獲得名利。於此,我會馬上露出不屑甚至公開厭惡。我要求文如其人,要求格物致知,要求道德文章真而不偽,要求藝術家首先具備天賜的直接感受人類情感的強大能力,又在後天能夠使用這種能力遨遊歷史現實與人類心靈,然後剝繭抽絲,去繁就簡,將他獲得的核心理念完全融化在作品的血肉之中。也就是十餘年前,我的態度是堅決的激烈的,我會忍不住要與人爭論,乃至一言不和便會拂袖而去。我堅信自己看得懂作品也看得出人品。我堅信自己是正確的。
大約是在五年前左右吧,我的堅信開始動搖。我開始強烈地懷疑自己。後來我想明白了,便知道自己最多也就只有一部分的知春。我可以肯定自己的,只有兩點,一是有了一些閱讀經驗,二是有了自己階段性的藝術標準。別的,就不能被肯定了。我道行再深也就是一個法海和尚,遠遠不是六祖慧能。
還是要說人。還是人比什麼都重要。
還是要把知春放在人的範疇檢驗,哪怕僅僅是鑑賞藝術作品。正如燒秋一般,若是一把大火燒盡所有季節帶來的蕪雜繁複,深秋的田野袒露出來的,就是單純的田野。就這一
個道理,一個極其簡單明確的道理,足可啟我愚蒙,教我知春。這就是:我可以擁有自己的鑑賞經驗與藝術標準,但是我卻不可以拿自己的經驗與標準當作正確本身,當作正派本身,當作美德乃至真理本身。
事實上,偏偏我們太容易把自己當作正確本身,當作正派本身,當作美德乃至真理本身。我們一不小心就會疾惡如仇,因為那是我們從小就被教育被灌輸到血液中的美德標準,我們會非常自然地去苛責、要求和打擊別的藝術家。尤其在現實生活中,覺得看在眼裡的分明是庸俗的,虛偽的,拉幫結派的,學閥作風的,沽名釣譽的,並且還會遇上他人對於自己個人和自己作品的惡意挑釁、謾罵和故意顛倒是非。在這些情況之下,要自己否定自己的真理立場,沒有敵意,沒有激烈的情緒,不反抗,不鄙視,不出言不遜,實在是很困難。
原來我要說的,還就是我自己,是我自己的渴望知春。
那一天,上午我在閱讀以賽亞·柏林的書,下午我在菜地裡幹農活。當家家戶戶炊煙升起的時候,我倚靠在籬笆上休息,目光散漫地隨著炊煙望到了灰藍色的天空。武漢深秋與初冬的晴空是這樣的好,顏色是很貴族氣的灰藍,溫潤又傲慢,空間卻有著童話一般的神祕高遠和無盡遼闊,萬里無雲又似一個能幹俏女人晾晒出來的潔白床單,有說不出的洗練與明亮。好東西往往就是有氣魄,就是要這樣地打動人心。我心一動,便有了心得:世界上最重要的還是人!我得先於一切地承認:人的觀念、喜好、志趣與理想都是沒有通約性的!
比如我不看電視,可我不能否定電視,因我的父母就看。我受不了商家大放流行歌曲,可許多顧客就是被這“熱鬧”吸引過來的。我厭惡打麻將,我的親朋好友大多喜歡麻將。這就是說,觀念的不同並非惡,價值的不同也並非惡,個人本性的不同更不是惡。因此,我何以動輒“疾惡如仇”呢?
別的藝術家追求什麼理想或者什麼名利,其作品使用什麼形式,在我這裡,可以不喜歡,可以進行學術評品,也可以置之不理掉頭走開。但是,我應該懷有善意的尊重。不是說一定要尊重我不喜歡的作品與做派,而是尊重人,尊重人的選擇的權力,尊重人類的通約性。我以為,這才是知春的了。那一種光明,簡單,敦厚與寧靜的境界,在現實生活裡,大約就是要修養出一種善意的豁達與寬容來吧。
修養善意的豁達與寬容,這麼簡單的一句話,以我愚鈍的資質,悟也用了十餘年,想要修養成為人生的態度,還不知道需要經歷多少年煎熬了。還敢比法海呢,充其量也就是一個善男子善女人罷了。
原來,人生的春是這樣的難得啊。
二
我們還是說人。還是人比什麼都重要。
前天傍晚,天空靜穆,晚霞明麗,西天已然躍出一顆耀眼的寒星,我喜歡在這樣的時刻外出散步,便迎著那顆星星走去,悠然淡然。半路遇上了一位男鄰居,推著一輛嬰兒車,也是悠然淡然,嘴角帶了平素沒有的生動笑意。這笑意引得我停留下來,俯身去看嬰兒車裡面的嬰兒,原來是這鄰居得了第一個孫子。我一看,人就傻了。一個嬰兒,在天地之間,端然大方地熟睡著,面板如此潔淨細嫩,嘴脣如此新鮮紅潤,眉眼與鼻子,生得如此橫平豎直。我的天!剛滿月的嬰兒居然是這樣的面目俊美和慈祥啊!而且居然是這樣的嬌小啊!嬌小得我簡直不敢碰他,伸出去的手指不知不覺又收了回來,生怕碰壞了這樣嬌小的俊美和這樣嬌小的慈祥。我自己也是生育過女兒的,我自己也是從嬰兒成長起來的,怎麼以前我一點都沒有意識到嬰兒嬌小成這個樣子呢?而且完美到這種程度呢?我也不知道怎麼才好,簡直一塌糊塗,散步到天黑也忘記回家。一路走來走去,都是認真地回憶與辨識我女兒的嬰兒時代,用剛才那嬰兒的嬌小,去證明世上所有嬰兒的嬌小,包括我自己的。原來我竟然識不得生命之小呢!
鄰居有一人,在二樓陽臺吹笛。想必是一個專業笛手,吹了多少年的,只是一個婉轉,就把人的千般柔腸萬般情感都勾引出來。這個時候,我立在湖邊了,湖水湯湯,煙波浩渺,天幕上的那顆星星一直與我對望。這生生不息的人世啊!就是從這般的嬌小開始的嗎?這嬌小的俊美的慈祥的生命啊!愛得叫我連一個“愛”都說不出來了。
最近,我在後院的菜地裡撒了一把蘿蔔籽。幾天以後的一個清晨,我忽然發現,出蘿蔔苗了!可以重達公斤的蘿蔔,它的苗卻幼小得不可思議:細長的莖纖細如髮絲,孱弱地彎曲著竭力頂住兩片綠色的葉,而這葉,亦小得僅僅是因為有黑色泥土才得以被襯托出來。我連忙返回書房,取來老花鏡,戴上,蹲在田頭,認真端詳蘿蔔苗。我用手指碾碎了一疙瘩又一疙瘩的泥土,輕輕培在蘿蔔苗的根部。與這樣孱弱的植物的小生命共處,使你感到人類的強大,感到你有滿腔的憐惜。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我就開始惦記它們,我得適時地為它們澆水,鬆土,施肥,間苗,除蟲,讓它們順利成長。我當然知道,農事一旦做起來,就跟撫養孩子一樣,有著沒完沒了的瑣事,還有口朝黃土背朝天的體力活。但是我會做下去的,一個人,即便是面對孱弱的蘿蔔苗,一旦由衷地發生了鄭重的情感,那也該是一種擲地有聲的承諾。
其實我做過農活。我17歲的時候是知青,曾經在田野上勞作。現在於後院種菜,依靠的就是知青時代獲得的經驗。然而,到了現在,我才以前所未有的真實發現了蘿蔔苗的纖弱,並對它們產生了撫育者的責任感。而當年,17歲的我,下放幾個月之後,就靠一篇文字優美的作文,被貧下中農選拔到大隊小學當教師去了。儘管我在所有的假期裡,都積極投入到生產隊的農活之中,我還是從來沒有把蘿蔔苗或者白菜苗看在眼裡。我的眼睛一直望著遠方,心裡頭只裝了三個巨集大理想:第一,要解放全人類。第二,要滾一身泥巴煉一顆紅心。第三
,將來要當作家。因此,當生產隊長一頭衝進我們的教室,說:“老師,要下雨了,趕快把學生帶去搶摘棉花!”的時候,我立刻放下教鞭——一根柳樹條,挽起褲腿,率領學生立刻出發。當夜,不管有多累,我一定還要挑燈夜戰,那就是必須寫下至少一篇關於人定勝天的戰鬥詩篇。
少年意氣,眼睛看見的都是大,成年以後才逐漸發現小。當過農民三十年之後,我才在自家後院裡迴歸田野。在48歲這年,我第一次認認真真地看清楚了蘿蔔苗。才知道心疼它們。才意識它們都是生命。也才意識到我自己也曾經是這樣纖弱細小的生命。我恨不能回過頭去,做一次自己的母親,一個母親意識清醒的母親,好好端詳自己,好好心疼自己。
這是三十年的時間。在三十年的時間裡,做好做歹吃苦耐勞也不少,生兒育女也曾經歷,卻好比沒有看到目的地的火車,只管呼隆隆地一徑朝前開去。某一日的黃昏,有瑰麗晚霞,去散步,眼界忽然被開啟,才正經認識了嬰兒和蘿蔔苗。一瞬間,眼裡有了,心裡也有了。人世間,不管動物植物,小生命總是大事情。
三
我喜歡赫爾岑的《往事與隨想》,隨著反覆的閱讀,開始堅信他的闡釋:“生活的最終目標是生活本身”。近些年來,對於自己喜愛的思想家的閱讀和思考,感覺有一盞燈,漸漸明亮在我生命的小路上。佛家有一層醒悟,叫:離暗出明。有時候我能夠明確地體會到,心裡頭就會泛起一波一波的歡喜。
17歲的時候,我深信我能夠“解放全人類”。27歲的時候,有一點不相信了,但是還相信“解放全人類”至少是一個豪言壯語,是一個巨集大理想,是美好的理想主義。35歲的時候,心裡空了,找不到著落了。45歲左右,逐漸踏實下來,以檢討自己為主,溫和地否定了“解放全人類”。清楚地知道它僅僅是一個口號。一箇中國式的口號。中國式的大話。
英國生活感悟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