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間的柳樹
風雪夜歸人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詩經·采薇》
出曲阜南門,是一條通往小雪至鄒城的公路,順路往南不到二里,有一條沂河,從東至西繞城而過。河上原來有一座石橋,橋的下面是一個叫做沂河崖的村子。下了橋不多遠,左邊有一個小村子,與沂河崖隔河相望,叫做南泉,是出產曲阜香稻的地方。從這南泉的村南向東,便是通往息陬、尼山的鄉間便道。
路不寬,平整的沙石路兩旁栽滿了青一色的楊柳,撐開著的樹冠像一把把濃綠的傘蓋遮蓋了大半個路面,整條路便如同一道蜿蜒著的綠色長廊。一陣風來,枝條搖曳,讓人倍覺清靜涼爽。向東十餘里,有一個很大的村子,公路便沿著村子的西邊向南繞過去,然後折轉向東從村子的南部穿過。這地方便是息陬。
最初聽到息陬這個地名頗有些不解,只是從字典上查到:陬,zōu 隅,角落。春秋魯地,在今山東曲阜東南。於是就把“息”與“陬”連起來,覺得這可能是當年孔子從尼山往來於曲阜之間,中間休息過的地方。因為當時相傳孔子生於尼山,而息陬恰好處於尼山與曲阜的中間。問了一些當地人,也說大概就是這個意思。當時就覺得這地方還真是不錯,畢竟是孔子曾經駐足過的地方,多少也算是沾了聖人的靈氣。後來才知道,其實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原來,息陬竟是一代至聖先師孔子的真正故里(注)。《史記》中有“孔子生魯昌平鄉陬邑”的記載。說是孔子的父親叔粱紇,是魯國陬邑人,稱為陬邑大夫。魯襄公十九年(公元前554),六十多歲的叔粱紇征戰歸來,因無子嗣,遂到顏府求婚,與顏氏女顏徵在婚後一年仍未生子,便去尼山求子。“禱於尼丘,得孔子”。這說明孔子並非生於尼山,而是生於息陬。至於“息陬”這一名稱的由來,有人引用《史記?孔子世家》說法,說是孔子當年周遊列國,欲從衛國到晉國去,至黃河邊時,聽說晉國大夫趙簡子殺了竇鳴犢、舜華兩位賢臣,遂決定不再去晉國,“乃還息乎陬鄉,作《陬操》以哀之”。詩中有“慘予心悲,還轅息陬”句。這大概既是息陬這名稱的真正由來了。
息陬地處平原地帶,方圓約二三裡,在這一帶算是一個很大的村落。村北有一條小河,與防山隔河相望。從曲阜至尼山的鄉間公路到這裡拐了一個很大的“之”字型,從村西繞至村南,然後折轉向東,整個村子便被圈在了這公路的拐角處,一面靠水,兩面臨路。河堤與公路的兩旁全是柳樹,綠柳成蔭,三面環繞,整個村落便被掩映在這濃綠的綠柳從中。
村西公路的西面有一個很大的院落,沿路一字排開,大門前有一座小石橋橫臥於兩棵大柳樹下。穿過石橋進入院子,大門上赫然映入眼簾的“息陬糧所”幾個大字,似乎在提醒人們:這裡就是息陬了。
轉過灣向東進入村裡,沿路兩旁幾乎全是駐鄉鎮公共機構的駐地,路北是當時的息陬農機廠,東鄰便是息陬郵電支局,從西至東一溜青磚瓦房,座落在一排粗大的柳樹蔭下。路南從西向東依次是食品站、農技站、農村信用社。路北郵電支局的東則是一個向北通向息陬街裡的通道,寬約十餘米,當時還顯得很寬闊。農技站的大門便正對著這通道。沿通道向裡有一個很闊大的空場地,是當時息陬唯一的集市,當時的息陬供銷社就建在這集市的北則,東端兩間是新華書店,中間是採購站,收購土產雜品的地方,西邊是菸酒糖茶百貨部。每逢集市,附近十里八鄉的百姓趕集上店,肩挑貿易,集市上各種農產貨物琳琅滿目,人頭攢動,摩肩接踵,使這裡成為這一帶最為繁華熱鬧的地方。
從郵電支局沿路向東,依次是獸醫站、衛生院。公路到衛生院的門前有一個斜向東南的轉灣,約三五十步,然後折轉繼續向東。兩邊各一排高大茂盛的楊柳樹,樹冠相接,濃廕庇日,滿地蔭涼。衛生院的門前有一個不大的空地,空場的東側有一株很粗大的柳樹,濃密的樹蔭遮蓋了大半個場地,正好供前來診病的鄉鄰在樹下歇腳休息。
衛生院的院長叫陶憲法,人不到四十,是一位文質彬彬的醫科大學生,聽說後來調到縣衛生局當了局長。醫院人不多,其他的一些醫生護士原本也多半相熟,如今卻幾乎連一個也記不起了。只記得有一個女護士長叫馬元禎,三十歲上下,人生得很白淨秀氣,家是當地南夏宋的。另有一個姓劉的中年醫生,人很樸實。有一次是我得了痢疾,鬧肚子搞得人很虛脫,是他跑了來將我背到醫院裡去打了半天的吊瓶。只是時間長了,連他的名字也有些模糊,好像是叫劉書寅的,終究也記不清了。
衛生院的西鄰是獸醫站,大門與路南的信用社和農技站斜對著。院子中間是一排帶走廊的平房,房前有兩棵很大的柳樹。當時的站長是顏廷法,三十出頭,醫術很精湛,是遠近聞名的一名年青的中獸醫。老顏人很和善,濃眉大眼,寬闊的額頭,顯得很老成。記得第一次見他,便主動自我介紹:“我姓顏,在咱獸醫站裡”。那次我鬧肚子很厲害,打了半天吊瓶也止不住,於是他便給我開了一個方子。當時還鬧了一個笑話,同事們說老顏是獸醫,不能給人看病的。沒想到只一副湯劑下去,第二天便止住了,人也立時地有了精神。也就是從那時起,我和老顏成了莫逆之交。當時獸醫站只三四個人,後來陸續分來一男一女兩個學生,男的是孔祥武,是當地人。女的姓張,名字卻記不起來了。院子的西邊有一個很寬敞的治療室,裡邊安放了一張乒乓球檯,這在當時對那些剛畢業的學生來說,無疑是一項有吸引力的活動。每逢陰天下雨,到獸醫站去打乒乓球,便成了當時幾乎是唯一的好去處。
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初,在偏僻的鄉下不要說電腦,就是電視也是極稀有的奢侈品。記得當時在這條街上的幾個部門中,便只有農信社有一臺14吋的黑白電視。信用社是銀行重地,外人不方便進入。後來林業站的站長翟天敏買了一臺黑白電視,吸引得附近的居民也都大老遠跑來觀看。來的人多了,屋裡容不下,便只好把電視機搬到院子裡。
那時的息陬街上沒有路燈,一到天黑,除了沿街幾個公家部門的院子裡透出一些電燈的光亮,周圍的一切便都沉浸在一片黑暗和沉寂中。或許是長久的鄉下生活使人們習慣了那夜色的幽暗,倒也並不感覺得太黑,甚至憑藉著天幕上星光的輝映,很遠地便能模糊地分辯出道路上的積水和熟悉人的身影。息陬雖說是集鎮,但晚上卻很少行人,偶爾從黝黑的街巷裡傳出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更增添了這鄉下小鎮的神祕與寂靜。
鄉下的夜晚總是來得很早。每當太陽從西邊村頭的那棵大柳樹上落下去,門前那條沙石路上行人的腳步便顯得匆忙起來。特別是秋冬的季節,那時候大路上時常會有一些拉平板車的人,有的是當地的農人在忙著運回田裡收穫的莊稼,也有些是套著毛驢趕腳的車伕。或許正是由於有了門前的這條沙石路,有了這路上來往的車輛和行人匆忙的腳步,才使得這偏遠的鄉間小鎮感覺到一種安靜中的喧鬧,使人感覺到時間的流淌。
有很多時候,我時常會一個人靜靜地蹲在路邊的石頭上,默默地看著這路上過往的行人,靜聽著那匆匆的腳步在沙石路上摩擦的音響。有時候,我甚至覺得這黑夜彷彿是從這些行人的腳下生出來,或者是這行人的腳步將黑夜從西邊的天際帶了來的。
天黑下來,整個村莊便籠罩在一片茫茫的夜色中。月亮似乎每次都從村東邊的那棵大柳樹上升上來,月光如水,灑落在附近的房頂上、牆壁上,如流光浮動,彌霰在周圍的空氣中。近處的房舍,村邊的柳樹,以及村外大片的玉米地,全都沉浸在一片朦朧的月色中。月光透過高大的柳樹照到沙石路上,在路面上投下一團團細碎斑駁的陰影,整個路面便鋪滿了深深淺淺的花紋圖案,如同一卷展開著的長長的水墨畫在地面上浮動。踏著如水的月光,披一身清露,我時常會獨自一人沿著這條鋪滿了柳樹蔭影的沙石路踟躅獨行。有時候會一直走到很遠,像是要去尋找一個遙遠的童話世界,又像是在去追尋一個撲朔迷離的美麗夢景。
出了村子一路向東,兩旁是一片一望無垠的莊稼地。月光下的原野,流光脈脈,天地一色,一片朦朧,顯得格外空曠神祕而寂靜。油綠的玉米葉子上閃著晶瑩的露珠,田野裡輕霧繚繞,如縷縷輕紗在月光裡飄蕩浮動。天幕上一輪皓月孤懸,含情脈脈地注視著月光下沉睡著的大地。她大概也是寂寞已久了吧,就像一個靦腆的鄉下小姑娘,總是遠遠地跟在你的身後,緊隨著你的腳步默默地在天空中移動。你每走一步,她也就向前一步,你轉身往回走,她也便緊隨著往回走,好像你無論走到哪裡,她都會默默地跟隨著你。在這萬籟俱寂的月明之夜,空無一人的鄉村曠野,唯一與我相伴的,便只有這天上的一輪明月和路旁默默矗立著的那一行柳樹。
息陬的鄉下多柳樹。不知道是出於當地人對柳樹的特別偏愛,還是因為當地沙金一樣豐腴的水土,不管是村邊路旁,房前屋後,還是村外的河堤上,田間的小路上,只要是有空閒的地方,幾乎到處都栽滿了柳樹。春去秋來,寒來暑往,一年四季到處都飄動著柳樹少女般婀娜飄逸的身姿。春天來了,柔韌細嫩的枝條總是最先吐出嫩綠的新芽,帶給人們最早綻出的一縷新綠,為鄉間的春色增添無盡的詩情畫意。赤日炎炎的盛夏,她卻盡力地伸展著自己的枝葉,遮擋著炎炎烈日,為人們送上陣陣清風涼意。
“自古傷情多別離”。古往今來,那村頭路邊的楊柳,總是每每嵌入人們依依惜別的場景,她那纖纖身姿、縷縷長絲,也總是屢屢牽動著無數離人的綿綿情思,嵌入人們綿長的記憶。然而,我卻終將要告別這鄉村的月夜,告別這依依陪伴我度過整整六個春秋的。
光陰荏苒,逝者如斯。一轉眼離開息陬已二十餘年,卻一直再沒有回去過。不知道當年那條蜿蜒的柳蔭夾道的沙石路,那一棵棵矗立在,綠樹掩映的院落,如今安在否? 2012/2/5
我怎麼變窮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