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叔敏敘事散文

General 更新 2024年07月06日

  我們不能讓某種嗜好主宰了我們所有的時間並侵蝕了我們的意志。上網本是有趣的事,但不管是多有趣的事,沉迷其中不能自拔就成了壞事。請記住,現實比任何寬頻都寬。下面是有,歡迎參閱。

  :冰雪花卉

  我喜歡去壽衣店。看那裡的花和花綴成的圈。

  那裡的花呆板而有程式,像是被煮沸開而後晾乾,毫無活力。

  我曾經做過很美的花和最別緻的花圈。

  那是在一座充滿冰雪的山上。山像一個大環,把男兵和女兵圈在裡面。在我們之前和之後,那裡都沒有過女兵,我們便成為一個例外。

  男兵們守在國界上,女兵們在後方。女兵們像嫩綠的豌豆粒,包皮裹著一層透明的水泡,只能看,不能摸。

  女兵們很安全也很寂寞,沒有幾個男兵同她們說話。她們便覺得自己被冷落了。其實,每天夜裡,她們都在許多男兵的夢境裡走來走去。

  班裡我年紀最小,知道的事情又多又客觀。

  一天,我們正在做棉籤。白白的棉絲纏在女孩們的手指間,彷彿那裡有一隻只成熟的蠶。

  一個很年青瀟灑的軍人站在了我們面前。他是司令部幹練的林參謀。

  “請你們做幾個花圈。”林參謀站得筆直地說。

  “什麼花圈?”班長問。班長是長得最醜的女兵,但我們都聽她的。

  “就是……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今後我們的隊伍裡,不管死了誰,我們都要給他送葬,開追悼會……追悼會需要花圈。”林參謀說。

  我們都知道這段話,現在更感覺到它的英明與沉重。

  國界,是經常需要用血來打磨光滑的,不然,就會出現許多毛刺。

  我們手中的蠶在這一瞬變成了蛹。

  “犧牲了三個戰士。以前,我們是不做花圈的,因為男人們都不會。今後。要送花圈。因為大家都說——既然雪山上有了你們。”林參謀講得很肯定。我相信他以後能當將軍。

  “可是,我們也不會做花呀!”小宛搶著說。她是我們之中最漂亮的女孩。

  “女人,怎麼還能不會做花?”林參謀驚訝地聳著他那像鷹翅一樣的眉毛。幸好他的羊皮軍帽嚴肅地壓住眉梢,否則眉毛會飛走的。聽說在邊境作戰的時候他非常勇敢,在這一瞬,我不大相信這說法。

  “是女人,便都該會做花嗎?我們之所以到雪山來,不就是為了證明男人和女人都一樣嗎?”

  小宛很厲害地同林參謀爭辯。於是我們都插不上嘴,只聽她一個人說話。

  “女人們當然應該會做花。不會做花的,算什麼女人!”林參謀很喜歡同小宛吵下去,但首長的命令一定要執行,他硬起心腸說。

  小宛覺得在我們面前丟了面子,便掉下眼淚,對我們說:“你們也不幫我說話!”

  我們當然很想幫她,只是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會扎花。”班長直到這會兒才說話。她原來只是聽說小宛想同林參謀好,現在信了。

  “那你為什麼不早說!”我們都埋怨她。

  “要有紙,彩色的。”班長是農村兵,會納鞋底,繡鞋墊。

  “有,有。”林參謀說著,從屋外抱進一大捆各色的紙。彷彿落雨天馬路上鋪了一汪汽油油彩,薄而嬌豔。

  大家立刻喜歡上了這些紙,願意跟班長學做花。雪山上沒有花,更沒有這許多顏色。天是藍的,雪是白的,被大風捲去了積雪的新鮮岩石是赭色的。我們已經快把這些美麗的顏色忘記了。忘記一種顏色不像忘記一句話,你會永遠想不起它。

  我們非常高興,開始跟著班長做花。班長把人分成幾組,有裁紙的,有摺紙的,有用線綁花蒂的。不一會,桌子上就堆起一大簇花,好像春天裡颳起一陣大風,把花都掃來了。

  “不行!不能做哩!”班長把剪子甩到紙捆上。

  “為什麼不做?”小宛剛做完一朵粉色的花,想把它插在自己的辮梢上。

  “沒有白花。這太喜慶了!”班長皺著眉。

  我們這才記起這些花的用途,一時間屋內很靜很靜,大家覺得做了對不起烈士的事。

  打電話叫來林參謀。他是作戰參謀,做花圈是作戰的最後一個步驟。

  “什麼顏色的紙都有,就是沒有白紙。”林參謀說。

  我們都望窗外。雪山上有很多很多白色,可惜做不成花。

  “那不成。”班長很強硬地說,“找吧!”

  林參謀跑走了。他跑得很快,在雪山上是不興這樣像馬兒一樣跑的,跌倒了就會永遠爬不起來。可是林參謀沒跌倒,他抱著一大摞白色的公文紙跑回來,說:“行麼?”

  班長說:“不行。沒有皺紋,同別的紙不般配。再說,紙也太小,只能做出茶盅一樣大小的花。”

  林參謀這一次沒有說話也沒有跑。整個部隊都沒有又白又有皺紋的紙。向山下基地要,就是用特急電報把話兒捎去,也要半個月後才能把紙送上來。烈士們是一定等不及的。

  “茶盅就茶盅吧!”班長嘆了口氣,又說,“花圈花圈,有花還得有圈。花歸了女人們,圈可是男人的事。”

  林參謀便去做圈。

  白花確實很難做,先要把無格公文紙上的紅色抬頭裁去,剩下的紙片便只有包皮裹上釘的寫字那塊白布大小。為了和彩色皺紋紙配套,要在白紙上抽出皺紋來。

  班長取來一支筷子,把公文紙像擀麵條似地纏在筷子上。一定要纏緊,千萬不能鬆了,一鬆,紋路就不細膩了。然後用兩手握住筷子兩端,猛地朝中間狠勁一擠,紙卷就皺縮到一處了。慢慢開啟,一張有著像冰花那樣無法預計圖案的皺紋紙,就在你面前出現了。

  班長做完示範,就把這活交給小宛。小宛用勁大了,紙就像被火燎過一樣,裂出大洞。用勁小了,紙像光滑的少女臉龐,毫無紋路。小宛把抽壞了的紙扔在腳下,腳下就盛開了一地梨花。把抽好的紙做成白花,精巧得讓人心疼。只是它們太小了,彷彿秋天寒冷的早晨,半開不開的野菊。

  “太小了……”班長說。

  “我們把幾張白紙粘成一大張,不就有了嗎!”我想這麼簡單的辦法,她們怎麼就沒想得出!

  “不成。那樣的紙是抽不成的。”班長和小宛一起說。

  “我有一個辦法。可是大家要發誓,永不對外人說。”

  “我發誓。”我第一個表示決心,主要是太想知道謎底。

  “你先講。大家先別忙著發誓。”到底班長老練。

  小宛掀開她的花枕中,露出她的枕頭——一個包皮袱皮裹成的小包皮,闆闆正正,好像裡面有個熟睡的嬰兒。她抖開包皮袱皮,掏出一卷雪白而鬆軟的紙——女人家專用的東西。

  “這是我當兵時,我媽給的……我一直沒捨得用……”

  那紙真輕盈。像是一團雲。小宛的家在大城市。

  “女人家用的東西,恐怕不好……”班長沉吟著。她到底是農村姑娘。

  “我們絕不對外人說!”我們異口同聲,幾乎舉起右手。

  班長和小宛做白花,又大又豐滿,像新蒸出來的精粉饅頭,非常新鮮。

  白花做得越發多起來,遮蓋住了彩色的花,便有了一番冷寂的淒涼。

  該往圈子上綁花了,才發現林參謀扎的圈子根本就沒法用。

  他把旗杆折了,用竹條盤成一個個圓環,套在一起,用鐵絲纏牢,像靶架一樣精巧美觀。

  “你為什麼不用筷子做一個圈呢?”班長嘲笑他。

  小宛挺身而出:“我看挺不錯的。”

  班長一眼小宛,又看看林參謀,把竹圈丟在屋外。一陣呼嘯的山風把竹圈掠去,竹圈快樂地翻滾著,像一架風車。

  班長說:“這樣的架子怎麼能綁花呢!找個麻袋吧!把這些花背了去,灑在墓前。”

  小宛出主意:“用鋼筋焊吧!築戰壕和碉堡不是還剩很多鋼筋嗎!”

  林參謀用鋼筋焊好了圈子,威武嶙峋,像巨大而空洞的鐵眼,看著我們。

  大家把紙花往鋼圈上綁,才發現最初扎花蒂的線繩不中用。鋼筋上有許多鐵刺,輕輕一蹭,線便像強弓下的琴絃一樣繃斷,紙花砰然墜下,彷彿遭受了無形的風雨。

  “在鋼筋上纏上布,這樣,鐵刺就不那麼鋒利了。”班長說著掏出一卷繃帶,開始熟練地纏繞,彷彿鋼圈是一位正在出血的士兵。

  “林參謀,剪些細鐵絲。在每朵花蕊上剎上一道。這樣不但綁得結實,而且花朵不會低頭。”小宛吩咐林參謀。

  林參謀剪了細鐵絲,最先遞給班長,然後遞給小宛,最後才給我們。

  柔弱的紙花紮上了鋼鐵腰帶,精神抖擻。

  明天就是下葬的正日子了,我們要連夜綁花。

  雪山上每晚只發一小會兒電。為了趕製花圈,今夜通宵供電。別處的燈火都熄滅了,電像洪水似地傾瀉在我們屋內,白亮得令人陌生。

  我們往鋼圈上綁花。一人管白的,一人管紅的,一人管黃的……班長說:“白花三朵。”管白花的女孩就走到鋼架面前,唰、唰、唰,連綁三朵白花。“紅花一朵。”管紅花的女孩就走過去……

  沒有人知道花圈最終是什麼樣子。那個圖案只閃爍在班長眼前。

  小宛管的是綠花。那是自然界中不存在的一種花。

  我們來來回回像夢幻一樣走動。夜已經很深。我們睡意朦朧。突然,班長說:“你們看——”

  一個花圈的雛形,已經赫然在目。它像一個正要從母體中娩出的嬰兒,帶著淋漓的鮮血和蓬勃的生意。在素白的底色上,蜿蜒開放著星辰般燦爛的花卉。赤橙黃綠青藍紫……不管自然界有無這等顏色的植物,它們在海拔5000公尺的雪山上,恣肆汪洋地開放著……

  我們被自己的創造所震憾。一個尚未完成的花圈,似乎比一件成品,帶給人更多的恐懼。它象徵著死亡剛剛發生。

  花圈的主人——幾個很年青很年青的男孩,此刻,睡得好安穩。

  輓聯是林參謀寫的,他的字很飄逸。有一個烈士的名字裡有個字生僻,他練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寫得十分和諧。

  女兵們綁完最後一朵花的時候,電燈熄滅了,但是女兵們都沒有發現電燈的熄滅,因為天已經大亮。

  一個多麼好的高原的晴天啊!

  女兵們坐卡車護送花圈到墓地去。花在太陽下顯得非常豔麗,給雪山帶來了從未有過的風采。

  本來是準備把花圈抬到墓地的,顯出哀思的深重。但是沒有人能抬得動花圈。高原偷走了人們的氣力,使小夥子變得徒有虛名。

  花團錦簇的圓環,像幾枚美麗的胸飾,別在雪山的衣襟上。那半球形的幾懷新土,已變成山的一部分,毫不驚心觸目。

  隊伍默哀,隊伍肅穆。隊伍在這美妙的花環前傾倒,死亡也因此不再恐怖。

  簡短的儀式結束了。隊伍已撤走,女兵們卻還久久不肯離去。怎麼,就這麼完了嗎?這些美麗的花呢?

  林參謀把花圈集中在一起,平地矗起一座花山。

  林參謀掏出打火機,風大缺氧,總也打不著。

  “你要幹什麼?”女兵憤怒地把他圍住。

  “把它們燒掉。”林參謀終於打著了火苗。

  “為什麼要燒掉?多麼美麗的花啊!”小宛懇求林參謀。他們靠得這樣近,以致林參謀聞到了真正的花香。

  “讓開吧。不燒,他們怎麼能收到這些花呢?”班長說。

  花在火苗溫暖的愛撫中,歡暢地舒展開瓣葉,每一朵花都驟然增大,彷彿剛受到雨水的澆灌。整個花圈變為巨大的光環,波光詭譎,騰空姚躍,好像站滿彩色的鴿子。女孩們驚奇地看到她們親手扎制的花朵,在瞬息之間被火偷走了,魔術般地改變了顏色。白色成為銀紅,紅色變為赤紫,藍色在火中是純黑,黃色在火中乾脆成為咖啡色……火奪走了姑娘們的創造,它製作出一個更大更輝煌的花圈……

  燃燒的都燃燒了,一副通紅的鋼架像恐龍的骨骼,凸現在蒼茫的雪原上。燒不爛的鐵絲奇形怪狀地掛在鋼圈上,風彈撥著它們,發出風鈴般的叮噹聲。

  火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信使,它嫋嫋地遠去了。

  “走吧。”卡車司機催促我們。

  “再等一等。等涼一涼。”林參謀說。

  “等什麼涼!我們已經透心涼了!”女孩子們穿著大頭鞋的腳使勁跺,凍土上出現雜亂的腳印,彷彿有一群小巧的野獸在這裡停留。

  “等鋼筋涼了,以後還要用。”林參謀抱著雙肩說。

  我和班長趴在卡車大廂板的最前頭。風馳電掣的輪子,把晶瑩的冰雪碾得瀑布般飛濺,我們便覺得自己像一頭白犛牛從山上撲下,好不愜意。

  小宛和林參謀背對我們站在車廂的最後頭,手扶著攔阻貨物墜落的鐵鏈。我招呼他們站到前頭來,他們連頭也不回地說不用。

  可惜無所不在的山風出賣了他們。風從車尾刮來,像川流不息的傳送帶。把他們的話端了過來。

  “你以後,常來……看看我……”

  “不……行………

  “到底是‘不’,還是‘行’?你說清楚嘛!”

  很長很長的間歇,彷彿影片突然中斷。我忍不住回過頭去看,他們的背影相距很遠,看不出絲毫破綻。班長怕打草驚蛇,把我的脖子像擰小***又鳥***似地硬掰了回來。

  “為什麼!”

  “因為……因為你們不可能屬於任何一個男人,你們屬於整個雪山……”

  “那你就再也不來看我們了嗎?”

  “會來的。不過,你別盼著我來……”

  班長忍不住對我說:“這我就放心了!”

  我對班長說:“你到底操心什麼?我怎麼不知道:“

  林參謀的確具有戰略眼光。他每次到來都攜帶花紙和噩耗,還有那周而復始的鋼圈。但做花圈的過程充滿快樂,我們有條不紊地操作著,配合如行雲流水。我們不斷地發明創造,設計出人間罕見的花卉。小宛的臉龐是所有花朵中最豔麗的一朵,林參謀也名正言順地同我們一道忙碌。

  “這些花圈太美麗了!”林參謀不只一次由衷地讚歎。

  女孩們的花圈,鼓舞著將士們更英勇地保衛著那道國界。

  終於有一天。

  “請你們做幾個花圈。”一個陌生的聲音說。

  我們大吃一驚,端詳著來者。

  他很像林參謀,年青而瀟灑。

  但他不是林參謀。

  那是1971年底,林彪事件的檔案傳到雪山。大雪封路,已無法通行。為了傳達這個重要檔案,林參謀接受命令,強行出車了。

  他的車出去就再也沒有回來。

  我們終於深深懂得了什麼叫軍人的死亡。

  那圈,那紙,那閃爍如銀的燈光……都同以前一模一樣,只是少了那人!

  “我們,該給林參謀,做一個,最美麗的,花圈。”小宛講,她的臉色像燈光一樣慘白。

  “可是我們所有會做的花樣,林參謀都見過了呀!”我著急地說。

  “小宛,這件事就交給你。設計一個人世間最美麗的花圈。”班長說。

  林參謀下葬的那一天,我們從車上抬下一架特殊的花圈。圈子還是那麼大,這是所有的官兵都看熟了的,鋼筋不會脹大也不縮小。不同的是,花圈上罩了一層粉紅色紙絞成的網子如紗如夢,彷彿一位新娘的蓋頭。

  肅立的人群像鐵壁一樣沉默。突然,從紙罩後面傳來奇異的嘀噠聲,彷彿那裡懸掛著一塊巨大的秒錶……

  呼嘯的山風像一隻粗暴的手,將紙罩唰地一聲扯開,拋向無垠的長空。

  啊!

  冰雪花卉!

  鐵紅色的鋼架上,綴滿了冰雕的花朵。怒放的花朵宛若水晶般剔透。在催燦的陽光下,把無數耀眼的金針,拋灑在藍天之中。

  我們站立在冰花圈近旁。少女溫馨的氣息將雪山萬古不化的寒冰噓熱,便有點點滴滴情淚似的水珠,潸然而下。

  花瓣漸漸地瘦了,花蕊漸漸地軟了,花葉漸漸地垂了,花圈漸漸地小了

  我們沒有流淚,所有的淚,都凝到花朵裡去了。鐵鏽色的鋼圈像沐在一場豪雨之中,無數溪流酣暢而下,凍土被敲擊出無數小坑。

  從那一次以後,做花圈的時候,我們再也不說笑。

  許多年過去了。

  我再沒見過比那更美麗的花圈。

  也許,該把那冰雪的花卉燒掉。火是生與死之間的獨木橋。美好的性,是陽光下的火炬

  一位研究性醫學的專家,在某次會議的間隙鄭重對我說,他在臨床上醫治女患者時,需要充滿美好情趣的性幻想文字輔助治療。而這類文章在中國幾乎完全空白,不知道文學家能否做這件事?

  他說這話的時候,很嚴肅地註釋著我。我猜到了那目光後面的含意:您能幫這個忙嗎?

  我趕緊裝作不曾覺察他的微言大義,把話題岔了開去,他也再不曾提起。但這個題目,卻象一枚竹刺扎進指甲,久久地梗在那裡,敏感且令人作痛。

  我本來想說,讓那些女人看看《JinPinMei》吧。但又一想,它不符合美好情趣這一條,再加上也太古老陳舊了。那麼當代中國有多少符合美好情趣的性文學呢?

  巡視四周,難以尋覓。

  當我認真地思考這一問題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陷入了啞區。也就是說,我們這個民族,在這個非常重要的領域,當代集體失語。

  食色,性也。我們是食的大國,我們有非常發達的烹調術語。它從古至今,源遠流長地傳遞下來了,並有遠播世界的可能。在我們悠久的古文化裡,也有關於性的文字,但夾雜著對女性的歧視和單純技術觀點,很有分析提煉的必要。可惜近代以來,玉石俱焚,基本中斷了。一般人無法得見。

  我們現在實用的性語言體系,大體由兩部分組成。一部分是民間的俗語,它們生猛下流,把對女性的欣賞求索和強烈的歧視,把對性的生殖本能崇拜和道德倫理層面的蔑視,奇異複雜地糾纏攪拌在一起,色厲內荏,泥沙俱下。那些市井流佈近乎狎妓和流氓的語言,實在令今日受過良好教育的知識階層,無法在二十世紀的夕陽和二十一世紀的曙光裡,心甘情願地接納和重複運用它們。

  一部份是醫學術語。準確但是粗疏,拗口且不靈便,實用性很有幾分可疑。一位做心理諮詢的朋友說,半夜時分,常常有諮詢性問題的電話。對方的口氣十分為難,結結巴巴,倒不是不好意思,因為反正彼此不見面,說什麼都無所謂。主要是因為他找不到合適的詞,述說自己的苦痛。他會吭吭哧哧地嘟囔……我的那個地方,就是……男人的那個地方,叫……諮詢員一般會適時地解救他,以平穩的口氣說:您說的是***禁止***嗎?那個人如遇大赦,趕快重複:是─陰─莖陰……口氣極生疏和晦澀,稱呼自己的器官,好像在會談一位外星來客。某作醫生的青年朋友,說她在***禁止***的前戲時分,不知如何表達,只得把一堆形容生殖系統的醫學術語丟擲,她先生說自己有被推上手術檯的感覺,興趣頓時索然。

  順便說一句,我以為當初漢語言翻譯界,以醫學術語為人體***禁止***官命名的時候,好像欠周詳且漫不經心。比如***禁止***這個詞,就很有些莫名其妙。女性的那一整套系統,統以“陰”字打頭,這或許是受了中國傳統哲學的影響,以為世分陰陽,女子為“陰”,因此沿襲下來,也算言之有據。但夾了男子的這樣一個禁止在內,不倫不類的,造成了理解上的模糊。再比如,人對一朵花,尚且有花蕊、花瓣、花莖等等一系列的細緻區別,對人體的其它重要的器官,也不厭其煩地分段命名。例如牙齒,就有門齒、犬齒、臼齒等不同。一個空空如也囊似的胃,進口和出口,也分了賁門、幽門,好像命名一間書房。唯獨對繁瑣的生殖系統,卻一言以蔽之,馬馬虎虎地以“頭”、“體”、“尾”粗略剁開,就算交了差。好像那是一條無關緊要的小魚,值不得認真對待。

  人們兩難。於是我們的文學書籍,當必不可少地需提及性的時候,巧妙地用“××”來代替,近年來又有了方框一法。但我不知在清掃了視覺汙染的同時,考慮到了讀者閱讀的心理過程沒有?通常遇到“××”的時候,人們會在默誦中,將它用自己已知的各種民間俚語或是更為粗鄙的市井語言,一一復原。甚至反覆順暢,默誦再三,以檢驗自己復原的妥貼性。於是那印刷者最初的潔淨苦心,就悲哀地付諸東海了。至於方框,更引起了撲朔迷離的爭執,以為那不過是描寫和印刷雜交的噱頭。

  面對喑啞,人們於是因陋就簡地尋找用品,有時到了哭笑不得的地步。比如“睡覺”這個詞,和吃飯讀書一樣,原本的涵義是再清楚明白沒有了。但現在成了性的隱喻,一般人竟不敢隨便用了。其實誰都知道,那件事並不一定非得合上眼,安了眠才做得。人們正正常常睡覺的時候,一定比用這隱語的時辰要多,但現在鵲佔鳩巢,反倒失了本意,讓人用這詞的時候,常常三思而後行。

  作家是以運用語言為愛好併為職業的。文字是作家的磚瓦,人人守土有責。現代漢語,如波濤滾滾的江河,不斷受納各行各業的專業術語,豐富發展並澄清積澱著自身。比如近年來電腦語言的大舉入侵,就很令人欣喜和警覺。但是我們的性語言體系,至今令人悲哀地僵化著,陳腐著,粗鄙著,不登大雅之堂地低階著。

  人的每一組器官,都是神聖和精彩的。人體的生理活動,更是科學和文學重要的研究和組成部份。美好的性,是陽光下的火炬。2!”世紀,是生物和心理學大發展的年代。在這個世紀的門坎上,中國的語言學家、性學家和文學家,應當攜起手來,建立漢語高雅美好的性語言體系。

  :看家護院

  廠門口突兀戳起一把太陽傘。紅白藍三色外加公主裙般的飛邊,在晨風中張張揚揚,好不鮮豔。

  喲!個體戶宰人也到家了!買賣做到了工廠大門口。可今天不是發薪的日子,誰有那麼多閒錢?就算是發薪,自己也開不了多少錢:請了那麼多事假!

  艾晚紛紛亂亂地想著,腳下卻不敢有絲毫怠慢。遲到了,又要扣錢。

  “站住”!

  隨著甕聲甕氣一聲喊,輕盈的太陽傘下迸出一張粗糙的面孔,目光如炬地盯著艾晚。

  艾晚嚇得差點扭了腳。
 

  “師傅,請你拿出工作證。”一個小個子兵從綢傘的另一側閃出,笑眯眯地對艾晚說。這時,小個子兵旁邊的老兵說:“萬良,你那嗓子眼就不能勒細點?別忘了八項注意第一條就是說話態度要和好,尊重群眾不要耍驕傲。”

  萬良臉漲得象紫銅火鍋:“俺也不是耍驕傲。主要是一當兵就餵豬,吆喝慣了。”

  艾晚這才想起,廠裡為了不丟銅,僱了一夥看家護院的大兵,從今天起開始憑工作證出入。

  她拉開閃著鱗光的白蟒皮書包皮,用塗著銀粉色指甲油的纖指,拎出一個藍皮本,瀟灑地揮舞了一下,然後漫不經心地甩進小包皮,碰得鏡子之類的小零碎髮出清脆的響聲。

  這套動作太簡練了點。今天早上所有經過萬良身邊的人,都要比這個漂亮妞認真。

  一個抽著煙的男人,低著頭走過來。菸灰很長,卻不掉。他走得很慢,象個鄉下老漢。在歡迎大會上,萬良見過他。萬良問老兵:“一個廠長相當於多大的官?”老兵不屑地回答:“縣團級,沒多大。”萬良嘴上沒說,心裡想:老兵你別狂,你不是連個班長也沒混上嗎?

  廠長好象正在考慮銅廠的百年大計,忽略了尼龍傘和下面的士兵。萬良尊重地看著他緩緩走過,不打算打擾他。

  “站住。請您拿出工作證。”老兵挺身而出,不卑不亢地攔阻住他。

  那人手一抖,顛落下一截很長的菸灰。

  “你們這種對工作負責的精神,很好嘛!”廠長驚魂未定就開始了誇獎,然後猛吸了一口煙,匆匆往裡走。

  老兵窮追不捨:“您的證件……”

  廠長這才象突然想起,從衣袋裡抽出天藍色的工作證。

  “知道嗎?城裡人管出入證工作證身份證……反正亂七八糟所有的證,都叫‘派司’,這可是真正的外國話。”老兵告訴過萬良。

  萬良覺得把證件叫派司真沒道理。可他還是不動聲色地把它記住了。不就是“派你去死”吆?好記得很。

  老兵接過廠長的藍派司,鄭重其事地開啟,如臨大敵地核查,其一絲不苟的程度不亞於海關。萬良沒出入過海關,只是聽說那是盤查最仔細的地方。

  廠長的思緒一旦被打斷,反而不急了,他饒有興致地注視著老兵,半低著臉,好讓老兵把他看個一清二楚。

  老兵公事公辦地將派司還給廠長,然後半臂彎曲,作出標準的放行姿勢,示意眼前之人可以離開了。

  廠長並不慌著走:“不錯嘛!嚴守崗位盡職盡責。你叫什麼名字?”

  老兵忙著報出自己的名字,然後一捅萬良,叫萬良也報名姓,萬良張了兩下嘴,終於沒出聲。廠長也沒問他!

  廠長把煙丟在地上:“廠裡的銅丟得厲害,內外勾結,監守自盜。沒奈何,請來你們這些鋼鐵門神。好好幹,小夥子!逮住了偷銅的,我是重罰重獎。偷銅的,我把他除名;你們復員了,有願意在我這個廠乾的,我歡迎。”

  廠長用腳把很長的菸蒂碾成粉末,走了。

  “老兵,你忘了他是廠長吧?”過往人稀,萬良問老兵。

  “忘了誰,也不會忘了當官的。”老兵嫌萬良問得沒水平。

  “那你咋還象查賊娃子似的查他?”萬良不解。

  “你哪能斷定他不是故意裝傻充愣考驗咱倆呢?”老兵反問萬良。

  萬良佩服老兵的老謀深算。

  “要是咱倆都不吭氣,廠長上去一個電話:查查今早上那對木頭兵叫什麼名字,這個黑狀告到連裡,肯定背個處分,你新兵蛋子……”老兵諄諄告誡。

  “我都當一年兵了……”萬良不服氣地提醒老兵。

  “好,就算你是個半生不熟的兵蛋子吧,”老兵不願在枝節問題上糾纏,單刀直入,“你還有時間洗刷洗刷,我可就得把黑鍋揹回自家炕頭上了。所以,咱得毫不留情地盤查他。”

  萬良頻頻點頭,新兵和老兵就是不一樣,看人家想得多周全。

  老兵不保守,繼續教悔:“再者,他就是真的一腦門子工作,忘了拿派司”,萬良看老兵把派司這個外國詞,操縱得象系解放鞋帶,不由得更添幾分羨慕,“忘了拿派司,咱攔住他不叫走,也是正理。他除了誇獎你我,是斷不能說出別的話的。”老兵胸有成竹。

  “你咋就知道他一準不會生氣?”萬良非要把老兵肚裡的花花腸子都掏出來,刨根問底。

  “你沒看過列寧的衛兵的故事?”老兵打了個呵欠,天不亮就上崗,這會肚子也餓了。

  “沒看過。”萬良老老實實承認。

  “那就沒法子了。”老兵煩了,便作出很惋惜的樣子:“這不是一時半會說得明白的。”

  萬良也不著急。老兵就是這個樣子,你不問他,他也趕著告訴你。你真追著屈股問,他就拿譜賣關子了。

  等著吧!

  一輛紅汽車緩緩開入,一個小胖孩從窗玻璃裡向萬良招手,象驕傲的將軍在檢閱他的士兵。

  萬良好不晦氣。這是廠裡的班車,若無其事地開進廠區***託兒所也在廠裡***,人們紛紛下車四散而去。

  “老兵,咱們是不是得跟廠裡提提,坐班車的人在大門外下車,咱也得查他們。要不,混進個把賊進去,咱們也怪對不住廠子的。”萬良很為自己的合理化建議沾沾自喜。一來報了班車趾高氣揚目中無人之仇,二來廠長沒準也會再表揚萬良幾句。

  老兵鄙夷地從鼻子裡吭了一聲:“我說半生不熟的兵蛋子,你還嫌咱們這一早上忙活的不夠?班車上的百十口子,嘩啦一聲都“卸”在大門口,大人叫,孩子哭,這還不得成個自由市場?俗話說,捉賊捉贓,捉姦捉雙。不在乎什麼人走進廠去,要緊的是什麼人走出廠來。沉甸甸硬邦邦的銅塊不是燈草,誰帶在身上也得顯形。你甭一看見大姑娘小媳婦走過來,就來了精氣神,留心著那僂著腰駝著揹走路腿腳不利索的爺們漢子。真抓住一個兩個偷兒,立功受獎,就真有大姑娘上來給你戴光榮花了。聽見沒有。”

  老兵不客氣地數落萬良。萬良長得比他帥,穩穩當當的身坯,站在門口象座銅鐘。跟萬良一比,老兵覺得自己象個錯別字。

  老兵講這席話的時候,嘴角動作很小,離得稍遠,只見他的嘴抿得鐵緊,根本看不出在說話。老兵厭厭歪歪地站著,一副病秧子像,話語卻一字不拉地送到萬良耳膜上。萬良知道這就是真功夫。想必自己在女人面前特別精神,被老兵出來,不服氣又臊得慌。

  一個漂亮妞踩著高腳杯一樣的白鞋跟走來。同行的幾個人有意無意地拉開距離,不願被這美麗的姑娘映襯得更醜。

  這就是艾晚。她出示證件的動作猶如電光石火,完全不把看家護院的大兵放在眼裡。

  萬良感到被人輕視的憤慨。他一眼老兵,老兵正似笑非笑地瞅著他。

  尾隨艾晚的幾個人停下腳步,靜觀事態的發展。一是湊熱鬧,二是以決定自己是按部就班地出示證件,還是也來個偷工減料。

  假如艾晚這時看萬良一眼,萬良也許就沒那麼大火氣了。可惜,年輕的姑娘很少體察別人的心境,“白鞋跟”不耐煩地敲擊著地面,象正在點射的機槍。

  “請你把工業證……就是派司,開啟來,讓俺……不是俺,是我……看一下。”眾目睽睽之下,萬良嗑嗑絆絆但堅定不移地履行衛兵的職責。

  艾晚愣怔片刻,好象萬良說的是外語,她要有一個翻譯過程。萬良的“我…字說得很象“餓”,不過“派司”說得很老練,連老兵也得承認他模仿得地道。

  可使館區的警衛也不能對艾晚這麼不客氣。美貌是女人最好的通行證。艾晚沒受過這種冷落,她薄薄的紅嘴脣一撇:“大兵同志,什麼叫派司呀?“餓”不懂。還得麻煩你給‘餓’解釋解釋。”她的牙齒光潔得象鈕釦,在初升的陽光下一閃一閃發光。

  周圍一片鬨笑。

  萬良真恨不得摑自己一個耳光,臉漲成沸騰的銅水色:什麼派司,出入證就是出入證,土包皮子開什麼洋葷!

  他求救地看看老兵。老兵舒服地眯著眼,在數週圍矗著多少根菸囪。

  圍觀的人饒有興趣,誰不知道艾晚是全廠最漂亮最厲害的姑娘。

  萬良只有孤身一戰了。鄉下男人一旦不再記得鄉下二字,只剩下男人,那強硬膘悍的勁頭比城裡的奶油小生可要厲害得多了。

  萬良黑了臉,用純粹的土話說:“俺要查你那工作的藍本本。”

  這就對頭了。老兵一下子忘了自己數到第多少棵煙囪,只好從頭數。

  “不是查過了嗎?”艾晚沒轍了,卻還在負隅頑抗。本來開啟派司也不是費難的事,可艾晚頭一次在眾人面前這麼丟面子。

  “俺沒瞅清楚,還得細瞅瞅。”萬良認定了死理,大有愚公移山的勁頭。

  “噢——噢——仔細瞅瞅,就省得買掛曆上的電影明星嘍!”人們快活地起鬨。

  萬良的臉象燒紅的鋼板,壯疙瘩一個個螺母般凸起,執拗地沉默著。

  “同志,對不起。請您拿出證件我們再看一下。不然,我們就通知廠裡來解決。”老兵出面了,彬彬有禮的話語裡裹著鋒利的骨頭。

  艾晚瞟了一眼老兵。老兵鬆鬆垮垮的軍裝裡,露出訓練有素的稜角。傲慢和軍人的強韌在交鋒,艾晚終於覺出自己不佔理,埋頭將證件打開了。

  這一次,在明晃晃的陽光下,所有的人都看清了,那證件的顏色有點不對頭,略微淺淡了,象海底深度不同的海面。

  艾晚沒有察覺,她過於自信了,把證件遞給了老兵。老兵示意萬良去接。剎剎這姑娘的氣焰。

  艾晚在淡藍色的派司裡明眸皓齒地一往情深地注視著萬良。

  老兵無中生有地咳嗽了一聲。

  萬良意識到自己端詳相片的時間過長,忙著履行神聖的職責。

  姓名:艾晚***多好聽的名字!***年齡:20歲***比我還小一歲呢!***專業:公共關係。

  證件可真是個好東西。它能把關於個人的情報,在一瞬間準確真實地端在你面前。

  只是,這公共關係是個什麼東西?

  “哎呀!錯了。”艾晚發出一聲驚呼,“這是我的學生證。”隨著淡藍色證件的合起,萬良看到封皮上XX業餘大學的燙金字樣一閃而過。

  其後的事情順理成章。艾晚忙著掏出工作證,雙手開啟,遞給萬良。圍觀的人群一鬨而散,急急去追趕他們的“獎金”。

  看家護院的大兵們白天站崗,晚間巡夜,不幾天臉上就曝起了皮。

  “你臉上塗的這叫啥油?”萬良趴在上鋪,腦袋枕在床幫上問。

  老兵正在往臉上抹一種有濃郁水果糖香味的油脂,用手背在額頭上蹭圓圈。

  “我襪的這油叫‘黑又亮’,電視裡常做廣告的那種。”老兵很痛快地告訴他。

  “黑又亮”這名字的確耳熟。凡是耳熟你又確實沒見過的東西,就是電視告訴你的。可惜每晚的電視他們都看不周全,就要上哨了。只是老兵回答的速度快得可疑。老兵見多識廣,還談過戀愛,經常告誡萬良種種處世之道。當他真心教誨你的時候,總是慢條斯理。

  萬良努力回憶,終於記起那是哈爾濱產的一種優質鞋油。愛美的自尊心被人踐踏、把對老兵的尊重也就扔到一邊:“黑又亮還是給你當頭油使吧!”

  老兵難得地蔫了。他的頭上已生出絲絲縷縷的白髮,這使他探家相親時總也不敢摘下軍帽。他想了一下,慢吞吞地更正道:“我用的是大寶抗皺增白粉蜜。”

  夏天的晚8點,夕陽還頑強地守候在西天。半夜11點到明日1點,有萬良和老兵的一班流動崗。那時辰就是古時所稱的子時,被人叫起來的滋味非常難受。連裡規定,每天8點就上床,堤外損失堤內補,也算是無微不至的關懷了。

  部隊住的是活動木板房,房頂牆壁薄如三合板,滿滿當當擠著雙層床,象擁擠的鉛筆盒。三合板在驕陽下曝晒一日,熱得炙手。吃飽了飯的壯漢子們,直挺挺地集體臥床板,如上老虎凳一般難熬。

  “要是冬天也這麼暖和,就好了。”萬良熱得受不了,便想冬天的滋味。

  “到冬天,你我就升官了。”老兵不緊不慢地說,“都升‘團長’,你就該想夏天的好處了。”

  木板房狹小的窗外,上中班的工人車水馬龍。

  “你看人家工人,鐵飯碗不說,上中夜班還有加點費。咱們可倒好,一分錢不多給。過兩天一復員,又回家去服侍地球,真沒勁。”老兵氣哼哼。

  萬良不敢接下茬,新兵和老兵究竟下一樣。他小聲問:“連裡統計軍地兩用人才培養目標,你報的哪個班?”

  老兵回答:“我說我就學養蠍子吧!連長說沒用,讓我報養蘑菇的。我說養蘑菇還用學?我們那漫山遍野都是。”

  萬良說:“連長也讓我報養蘑菇的班,咱倆又在一起了,是同學。”

  老兵哼了一聲,再也沒說話。

  連長是半個皇上,這個連單獨執行任務,連長就是整個皇上了。他們連原來在深山裡守著一座皇陵。那地方偏僻的如同夾皮溝,真不知當年皇親國戚怎麼挑了這麼塊風水寶地。皇陵的空氣倒挺好,潔淨得可以製成罐頭拿到城裡賣,可就是沒法搞副業。不能挖溝,不能種菜,連豬也不許養。總不能讓偶爾來拜祖宗的國際友人美籍華裔什麼的,一邊瞻仰一邊聽老母豬打呼嚕吧!連隊就死守著,日子過得挺苦,別的連隊時常還得支援他們點物質基礎,連累大家。

  這家工廠需要看家護院,訊息輾轉傳來,部隊一合計:巡邏放哨,近戰夜戰,碰上盜賊練個格鬥擒拿,正是咱們的看家本領。一來支援地方軍民團結,二來部隊也可以增加收入,既擁政愛民又備戰練兵,何樂不為?

  廠裡聽說部隊願來,也很高興。反正一樣花錢,僱誰不是僱?人民子弟兵,比鏢局還可靠,請他們吧!

  萬良的連隊開赴工廠,所得收入全團共享。他們走了,皇陵由別的連隊代守。

  進駐廠區,萬良他們才發覺這遠沒有守皇陵舒服。

  這是一家鍊銅的工廠,就是造銅錢的那種銅。要在以前,就相當於印鈔票的機要重地了。現在既然沒有那麼重要,銅也依然貴重。要不奧運會金脾、銀牌之後緊跟著是銅牌,而不是鐵牌鋁牌。我們的祖先在用許多銅製造了一個青銅時代之後,剩給子孫們的銅就不多了。物以希為貴,一塊巴掌大的精銅塊,要賣上百塊錢呢!裡裡外外都有人偷銅,有的還因此成了萬元戶,真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再大的家當,也架不住這麼吃裡扒外的折騰。萬良他們的擔子很重。對進廠的人要一個個盤查證件,不能讓不法之徒混進廠區;對出廠的人要不動聲色地觀察,沒有十分把握,不能搜查人家攜帶的物品。特別是出入的卡車,隱蔽的死角多,掖藏上幾塊銅難得查出,衛士們得有警犬一樣的靈敏。萬良和老兵的班長,就從汽車司機擦手的油汙棉絲裡,抖落出銅塊,受到廠長的表揚。因為他還沒復員,所以能不能留在廠裡當工人,誰也說不準。不過,大家都說班長好福氣,查的也就格外認真了。

  上鋪比下鋪還熱,萬良睡不著,來回翻身。

  “你輕點折騰!我這兒直掉土,象住在坑道里,上頭又落了發炮彈。”老兵沒好氣。

  “你知道啥叫公共關係嗎?”萬良胡思亂想,見老兵也沒睡著,正好把心中的疑團端出。

  “根本沒這麼個詞。只有男女關係這一說。”老兵不假思索地回答。

  “有。”萬良更斬釘截鐵。艾晚的證上寫得是公共關係,他絕不會看錯。那一瞬的記憶象一張彩照,隨時可以拿出來核對。

  老兵不知其中原委,不敢斷然肯定和否定,也許,他真的在哪看到過這個詞。進城以後的新鮮事太多。老兵思忖著說:“對了。想起來了。公共關係就是公共汽車的司機售票員怎麼同坐車的搞好關係。對!就是這麼回事!”老兵一拍汗漬漬的大腿,為自己的聰明才智叫好。

  萬良第一次大膽地懷疑老兵的權威“不對吧?”

  “那你說是什麼?自己不懂,問了別人又不相信。睡覺睡覺。”老兵惱羞成奴。

  半夜裡從被窩裡爬出,真不是個滋味,頭重腳輕象是暈車。出門冷風一激,又清醒得如雨後的藍天,只怕兩小時巡更回來又睡不著了。

  萬良和老兵都穿著軍裝。進廠以後,每人發了一套同工人一樣的工作服,可以換著穿。但半夜執勤他們都愛穿軍裝。綠顏色看起來象黑的,便於隱藏。還有一層誰都不說的理由:軍裝畢竟有威懾力,小偷小摸們,一看是正規軍,嚇跑了最好。其實他們也沒武器,只提著中學生上軍體課用的木槍。連長私下暗示過:小偷小摸犯不上死罪,主要以嚇為主,跑了就算了。真打的見了紅傷,也不好交待。

  老兵在前,萬良在後,沿著廠區的犄角旮旯搜尋而過。夜不算黑,城裡的夜不算夜。無數燈火映到半空,又被稠密的雲彩反射回來,四周就朦朦朧朧渲染出來湯樣稀薄的亮光。

  城牆一般篤實的圍牆,頂端斜插著尖銳的玻璃碴,散發著獰厲的寒色。萬良想:這得用多少玻璃?不知是把好玻璃砸碎了鑲上去還是專門買的碎碴?

  老兵說:“我不走了。就貓這兒,也叫潛伏。興許能蹲上一兩個偷銅的呢!”

  平時都是兩人一組,彼此有個照應。今天老兵沒說讓萬良留下,也沒說讓萬良走。萬良想老兵八成是困了,想一個人眯會兒,就說:“那我自個到前頭看看去。”

  前面是一叢灌木,發出悉悉索索聲。萬良用木槍橫掃了幾下子,聲音大起來,反倒不令人害怕了。

  繞過灌木,是一片開闊的貨場,堆積著麥秸垛般的銅板,炮彈般的銅錠,金箍棒般的銅棍,細如髮縷的銅絲。這裡是銅的世界,也可以說遍地是錢。

  高大的龍門吊俯視著料場。白天,這裡極繁忙,無數噸銅材裝卸騰挪。入夜,死一般寂靜。粗重的吊樑象魁悟的大門,小小的操作室罐籠一般依偎在寥落的星空,看上去象是一件玩具。一行鐵梯被無數次上下摩擦得雪亮,在夜色中泛出遊蛇一般細膩的光。

  萬良突然萌生出爬上去的願望。他還沒有整體撩望過自己守衛的轄區。

  他朝四周看。老兵確實不在,沒有人能約束他。念頭象雨後春筍勢不可擋,他朝手心吐了兩口唾沫,夜裡登高,他得當心。梯子有些滑,不過萬良的解放鞋很爭氣,澀得紮實。龍門吊鐵梯外形雖象鞦韆架上的軟梯,實際上毫不晃動,給人足夠的安全感。

  萬良象浮出海面的潛艇一般,緩緩升高。距星星越來越近,距地面越來越遠。終於,到頂了。這裡高得空曠,高得荒涼。憑藉著點點的星光,他看到龐大的廠區象一堆黑黢黢的小沙盤。萬良從沒爬過這麼高,村裡最高的樹也沒有這麼高。家鄉的山肯定要比這鋼鐵巨人高,可山不會平地突兀而起,真爬到山峰尖上,只覺得比別的山峰高出那麼一點點,不象這吊車高得陡直冷峻。風嗖嗖而過,攀登時出的微汗,被風颳得四散,寒意貼上身來。

  萬良順著欄杆走到小小的操作間。這是一間懸在半空中的鐵皮小屋,四周都是擦拭得幾近透明的玻璃,使小屋象一間玻璃亭子。操作檯上有些紅紅綠綠的按鈕。當然現在都是灰色的,白天一定叫人眼花燎亂。檯面一側有本包皮著皮的書。萬良本想打著手裡的電筒,看看那本書的名字。一想老兵若突然看到半空中有燈光,一定要追根刨底,還是忍下這份好奇心。萬良仔細看下去,發現操縱桿的正前方,居然懸著一塊桃心形的小鏡子。這位置使天車工在吊裝沉甸甸的銅料時,能不斷看見自己的髮型是否整齊,鬍子是不是該颳了……萬良在黑暗中充滿嫉妒地笑了一下。城裡的小夥子俊姑娘,幹這種精細活時還忘不了愛美!就不怕銅料歪了砸死人?再說你半空中臭美,誰又看得見!

  萬良掉轉身,預備下去了。他朝大門的方位一眼,不禁大吃一驚。居高臨下,從這裡看大門,簡直太清楚了。廠門的燈光象一柄巨大的紗傘,霧澄澄地罩在那裡。一個很威武很幫乾的哨兵在來回走動,並不因深夜無人而有絲毫懈怠。萬良認出那是連長。萬良慌亂起來,回想檢討自己是否在崗位上隨意晃動搖擺,或是一看四周無人,就倚靠在牆上歇歇……想呀想,卻總也想不清楚,總覺得空中有一雙眼睛在俯視自己,好不自在。往上看,只有稀朗朗的星星。

  萬良下來時,老兵正在找他。“怎麼,賊娃子還爬到半空中去了?你若是一腳踩不實跌下來,鬧個甲級乙級殘廢,只怕是回鄉下連婆娘也找不下。”

  萬良看換崗時間快到了,催老兵快走。老兵說:“慌啥!好戲還沒開始呢!”說完,象狸貓一樣輕捷地蹲到牆根下的灌木裡。

  萬良也跟著蹲下,只覺得周身四處都有心臟在跳:腦瓜頂,脖後窩,小肚子,甚至大腳趾那也有個心臟在動。問又不敢問,只得等著。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唰的一聲,緊跟著一道閃亮的寒光,徑直朝著萬良的腦門扎過來。萬良嚇得一閉眼,心想這次不是殘廢的問題,而是要光榮到底了。待等了一會沒動靜,大著膽子睜開眼皮,只見那道白光已經聚成一支五爪的抓勾,緊緊地吸扣在粗糙的圍牆之上。萬良想喊,老兵狠狠瞪了他一眼,白眼珠瓷球似的瞄著他。萬良的膽氣壯了些,同老兵一起咬著嘴脣看下去。

  好長一段時間沒動靜。萬良幾乎懷疑自己剛才是錯覺。定晴瞅瞅,五爪鋼抓還在顫顫晃動,這才又重新緊張起來。

  終於,鋼抓上繫著的繩索猛地拉直,一個燕似的身影躍上圍牆。他好象穿著海綿底的鞋,悄無聲息,而且犬牙交錯的玻璃碴子,也沒有給他造成傷害。

  萬良直瞪瞪地看著,心裡卻對盜賊的功夫不大滿意。比武俠電影裡的輕功差得遠嘍!想到這可是真玩藝,心又咯哆直跳。看看老兵,老兵半眯著眼,挺安然,萬良又覺得有主心骨了。

  第一個盜賊跳下來,踢起的土嗆得萬良只想咳嗽。他再偏一點,就會踩到萬良頭上,老兵藉著泥土的響動,拽了萬良一把,那意思是“別動!”

  第二個盜賊又出現了。他要蠢笨一些,踩得玻璃碴子萬花筒轉動似的響。

  “輕點!”第一個盜賊忍不住呵斥,萬良覺得他象老兵,富有經驗。又覺得他們挺可憐,輕又有什麼作用,我們看見啦!

  盜賊們把抓勾摘下,甩到牆外重新掛好。柔韌的繩頭就垂在萬良腳邊。萬良若願意,可以撿起來玩一玩,看來盜賊們挺有經驗,一旦發生意外,他們可以迅速攀牆逃走。

  萬良熱血沸騰,他從小到大,還沒碰到過這麼真刀真槍的事呢!老兵卻死死地按住他,指甲恨不能摳進他的肉裡。整個體態就是一句話:“別動。”

  盜賊們走了。只剩下五爪抓勾的繩子在微風中盪漾。

  “都什麼時候了?”萬良張張嘴,用口形說出這句話,沒發出一點聲音“還等什麼?”“捉賊捉贓。”老兵不容置疑。

  萬良指指抓勾的繩子。那不是贓嗎?

  老兵搖搖和。那不是贓,是作案工具。

  等吧!

  萬良感到貼身的襯衣全被汗水浸透,冷得打顫,手心卻還在不停地出汗。

  盜賊們挺體恤人,沒叫萬良他們等太長的時間。兩人顫顫微微地打著一捆每根都有拇指粗細的銅棍走過來。壓得氣喘吁吁。

  萬良幾乎替他們發愁了。這麼長的銅條,他們怎麼運出牆去?扔嗎?象標槍運動員似的?那得多大的臂力?還得助跑,真得踩到萬良他們腦袋上了。緊接著又憤恨:這幫傢伙心裡太黑了,這捆銅條要值幾千塊錢呢!最後看到他們得意地用襯衣襟扇風擦汗,萬良怒火中燒:這也太小看人了!你們不知道這裡還有正規軍把守著嗎!

  贓也有了,這麼大一捆,老兵還是不讓動。萬良簡直不知道老兵賣的什麼藥。

  其後發生的事情,令萬良大開眼界,才知道等待是多麼必要而有趣。

  盜賊們稍事休息,然後在牆壁上仔細巡查,伴著極輕微的敲擊聲。突然,聲音有一絲異樣,他們靈巧地把那塊牆磚取下,雖說距離稍遠,萬良還是清晰地看到厚重的圍牆被打了一個洞,較拇指略粗,一片幽藍的牆外星光照了過來。

  靈巧的盜賊們把銅棍插進洞裡,輕輕順了過去。牆外有極細碎的響聲,可能是一層偽裝紙被戳破了。銅棍順從地向牆外滑去,這一端逐漸縮短、縮短。

  突然,鋼棍象卡在咽喉的魚刺,紋絲不動了。老兵一個虎步跳將出去,雙手聚成杯狀猛地拍擊盜賊頭部,正彎腰送銅棒的盜賊之一,一聲沒吭就坐在地上,捂著頭死魚似的幹喘氣了。

  萬良的功夫沒有老兵深厚,跳出去的動作又稍拖泥帶水了一些,他想正面去卡盜賊的脖子,這是擒拿術的第一招。可惜他太教條了,這招的要害是揪領卡脖,大夏天的,盜賊只穿了件無領衫,萬良蘊積的滿身氣力撲了個空。盜賊忙著解脫,連踢帶咬。老兵急忙騰出手來支援萬良,虎口被扯去一塊皮。不過作賊的畢竟心虛,幾下之後,也就束手被擒了。

  萬良有點慚愧,自己人高馬大的,還讓老兵負了傷。老兵駕罵咧咧:“打架就得象打架的樣,咬人算什麼本事?象些個老孃們!”

  萬良和老兵押著賊們往回走,銅條就留在現場,天亮了好向廠裡繳功。虎口處血肉模糊,老兵疼得直吸溜。萬良見了,使勁一操走在後面的盜賊,他一個趔趄,撲到前面那個身上。前面那個一回頭,惡狠狠地問:“你為啥打我?”後面的那個忙分辯:“我沒……”

  萬良說:“就是你。”

  前頭那個氣哼哼地轉回身。萬良又推搡後面這個,前面那個不由分說,回身就打。後面的也不示弱,兩個直打得鼻青臉腫,萬良才叫他們住手。

  萬良對老兵說:“我替你報仇。”

  老兵抱著肩膀:“也不能叫他們打得太狠。不然,不是咱們打的,也就是咱們打的。”

  萬良覺得自己大有長進,可比起老兵來,還差得遠呢!

  老兵受到嘉獎。材料報到廠長那兒,廠長大為感嘆:怎麼就發現了盜賊們偷運銅棍的途徑!這個兵不簡單。以後復員了,你們不給安排工作,我要!

  萬良也奇怪老兵怎麼就發現了奧妙,兩個人連上廁所都一起去,萬良怎麼一點沒察覺?老兵難得地謙虛了一回:“也沒什麼。我就是抽空到圍牆外走了一圈。外頭他們偽裝得不那麼嚴實。”

  老兵和萬良又開始按部就班地站崗巡哨,附近的盜賊知道正規軍厲害。偷***又鳥***摸狗的少了,晚間清靜了不少。白天的工作還是照舊。幾千人的廠子,人流出出進進,萬良眼前就象終日流淌著一條彩色的河。萬良發現全廠最漂亮的姑娘,要數艾晚了,難怪她那麼傲慢。萬良很希望她再出個差錯,自己就有緣由多同她說幾句話。可惜艾晚很自覺,老遠就開啟派司,也算是不打不相識吧,有時還淡淡一笑,害得萬良琢磨半天。

  嘟——嘟——哨子響。萬良覺得肚子餓,一看錶,離吃中飯還早。部隊在皇陵時吃飯吹號,進了城改成吹哨。工廠裡指揮龍門吊天車裝運銅料,也是吹哨子,鬧得萬良條件反射,不由得老咽口水。他挺佩服開天車的工人,一上午不閒,吊車穿梭般的往返,比站哨還累。

  軍人們和工人們同在一個食堂吃飯。食堂裡迴盪著烹油的煙霧和米麵的騰騰熱氣。這裡是老百姓議論國家大事和交換各種情報的場所。菜的種類很多,各處排著長短不一的隊,賣紅燒肉的隊最長。工人們一邊罵著菜太貴了,一邊吃很好的菜。有的人用飯盒把菜帶回家去,留給孩子吃。

  大兵們吃不起好菜,便顯出軍民的差異來。菜譜是司務長替大家訂的,永遠是最便宜的菜。萬良和老兵規規矩矩地坐在長條板凳上,八個人一桌。司務長用醫院盛注射器用的白瓷盤,盛了滿當當一盤熬小白菜,顫微微地端上來,小白菜翠綠得如同長在地裡時一般可愛。有什麼辦法呢?軍費有限,十八九二十郎當歲的小夥子,正是吃死老子的年紀,總得管飽,不得讓大家餓肚子。數量要多,質量就要受委屈。老兵嘟嚷了一句:“都他媽是人,鼻子眼裡聞的是烤肉味,嘴巴里吃的是熬白菜,真不是滋昧!”

  老兵自打逮著賊以後,脾氣長了,說話更無顧忌。萬良只顧扒菜,他當兵時候短,肚子還沒墊起來,吃什麼都香。再說新兵老兵不一樣,講怪話是老兵的權利,多年的媳婦熬成婆。

  驀的,萬良眼前一亮。他看見艾晚託著一個精緻的不鏽鋼飯盒,踢踢踏踏地從他面前走過。艾晚穿一套同萬良一樣的茄皮色工作服,腳下蹬一雙狐狸皮色的翻毛工作鞋。沒了酒盅樣的鞋跟和白蟒皮挎包皮,艾晚的矜傲之氣就少了大半,同廠裡其它女工就沒啥分別。

  艾晚從萬良身後毫無察覺地走過,萬良卻感到從肩膀頭到後腰火燒火燎地異樣,好象拔滿了火罐子。萬良眼見艾晚要去洗碗,忙三口兩口囫圇著吞自己碗裡的菜。唬得司務長正想端起白瓷盤再到伙房添菜,不想萬良一扭屁股,刷碗去了。

  刷碗的池子邊只有艾晚。她把水龍頭擰得很大,想憑藉水的衝力把飯盒衝淨。

  “你也刷碗?”萬良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說了這話,又後悔地直想擂頭,多麼蠢的一句話呀!

  果然,艾晚先是吃了一驚,接著咯咯笑起來:“吃了飯不刷碗,下頓可怎麼吃呀?還不結了嘎巴!”

  萬良窘得不知接下去說什麼好。他本來是想請教一下什麼叫公共關係,他問過連長,連長說回去查查,可這一查就沒有音信。萬良又不敢去催問,狠下一條心,乾脆問問發源地吧!這倒好,一張嘴就叫人當了傻瓜!

  萬良把嘴抿緊,不說話了。他把水管子開得很小,泉眼似的水不出聲地往外流。他專心一意地刷碗,粗大的手指在碗圈上蹭出一溜螺旋形的指紋。

  “給你這個用吧!”艾晚遞過來一個秀氣的小瓶,“擠上一滴,碗就刷乾淨了。”

  萬良一攔:“不用。俺們吃的菜沒多少油,不象你們的油水大。”他原想不再理艾晚,人家好心好意給東西使,能不理人家嗎?

  “誰的菜油水大呀!我一天是捨不得吃捨不得穿,省下錢來好交學費。”艾晚嘆了一口氣,把飯盒蓋上的肥肉片,嘩啦啦倒進泔水桶裡。

  萬良看得目瞪口呆:那是多好的肥膘肉,吃一口香掉牙。就這麼活活扔了,還說沒錢買好菜,誰娶了她做老婆,還不活活把家給敗了!剛想到這兒,臉便紅了。人家給誰做老婆,又礙你萬良何事呢!

  艾晚是個聰明的女孩,見萬良盯著飯盒,便說:“你心疼了?是吧?”

  “我不心疼。又不是我的。”萬良硬邦邦地說。他不喜歡糟蹋東西的人,不管這人跟他有無關係。

  “也不是我的。”艾晚用洗滌靈洗盒蓋,一滴不夠,又擠出一滴:“廠裡發的保健,不讓你買別的,天天給一份紅燒肉。誰吃得了?”她手上終於冒起了螃蟹似的白沫。

  原來是這樣!萬良緊跟著又生疑團:有資格吃保健菜的,都是強體力勞動者,艾晚一個柔弱的女孩,絕享受不了這份待遇。對!一定是她的相好的給她的。想到這裡,萬良又沉下臉來。

  艾晚就是再機靈,也猜不到萬良這回繞的圈子。她說:“我天天看到你。”

  廢話!萬良天天上崗,艾晚天天進廠,當然天天看到嘍!

  萬良的碗已經洗完,他不願搭碴,連公共關係也懶得問了。

  艾晚卻沒感到異樣,邊甩飯盒裡的水邊說:“今上午我看到你一直筆挺地站著,你那個老兵可偷著歇了好半天。”一副打抱不平的神氣。

  “你在哪看見的?”萬良半是驚訝半納悶。

  “在那兒。”艾晚纖細白嫩的手指往半空中一揚,一滴涼涼的水珠墜進萬良的脖子。

  “你是……”萬良的眼珠瞪得象銅鈴。

  “我是龍門吊天車工啊!”艾晚平平靜靜地回答。

  來洗碗的人多了,艾晚笑笑,款款走了。

  老兵說:“萬良,你這碗刷得夠有時辰的,刷鍋也用不了這麼長功夫。”

  萬良嘿嘿一笑……

  第二天吃午飯時,艾晚端著碗走過來:“我的菜吃不了,你幫我克服克服。”

  萬良嘴裡的菜汁把牙都染綠了,嚇得差點沒咬著舌頭:“別——別——我們這菜挺好。”

  全桌的士兵都挺直了身子,停止了咀嚼,注視著這個美麗的姑娘。

  “我可沒病。連眼睛都是1.5的,夠當兵的了。”艾晚細細的眉毛皺起來,不高興自己受了冷遇。

  萬良不知自己是要,還是不要,趕緊去看老兵。老兵正饞肉,便說:“萬良,你還不謝謝人家!”

  萬良這才鬆了一口氣。艾晚便把肉菜都扣到萬良碗裡,氣得周圍幾個青年工人直斜白眼。萬良把肉分給大家,特意給老兵多分了幾塊。

  以後,艾晚常常給萬良撥菜。萬良推辭,艾晚就說:“那我可倒掉了。”不得暴殄天物的習慣和肉的香味使萬良硬著頭皮收下了。“你怎麼不給廠裡的小夥子?”萬良問過。“我不理他們,他們還成天瞎編派我。要給了誰,還不更想入非非!”艾晚嘟著嘴說。

  萬良按老兵的指令,買回大寶抗皺增白粉蜜,試用的效果卻很不理想。他以為是自己小氣,抹的太少,便狠狠心,剜了一大坨,厚厚塗一層。這下更糟了,象是柏油路上掛了一片雨夾雪。萬良火了便用手去搓,一根根泥棍似的灰卷便往下滾。萬良大叫大寶騙人。

  “不是大寶坑了你,是哥們我坑了你。我抹的是蛤蜊油。你要是不嫌棄,咱倆換。我復員拿回家給你嫂子抹去。”老兵笑眯眯地說。其實他復員後很可能留廠裡,可他偏要老說回鄉下,以求大家別忌恨他。

  萬良只好眼睜睜地同老兵進行了不平等交易。

  萬良買了一雙很尖的皮鞋。每天擦得又黑又亮一塵不染。

  穿著尖皮鞋,抹著蛤蜊油的萬良,每天英姿勃發地站在哨位上,時不時地回過頭去,對著半空中微笑,面板黝黑但牙齒特白。

  艾晚嫋嫋婷婷走過時,再不必停了腳步去掏白蟒皮書包皮裡的藍派司。酒盅鞋跟象敲打揚琴一樣充滿樂感地走過,老兵怎麼衝萬良使眼色也無濟於事。

  連長不指名地批評有的同志要注意資產階級思想的侵蝕,還有要堅守崗位,嚴格執行紀律,不能讓生人進廠。

  萬良覺得這些同自己無關。艾晚可不是生人,每天她路過崗哨,都要丟來一個嫵媚的笑容。她感謝萬良為自己節約了時間,哪怕是一分鐘。早一分鐘到崗,可以翻一頁書。早一分鐘到學校,可以看一頁筆記。

  艾晚有幾天沒來上班了。萬良心事重重。看看天車,龍門吊在緩慢地移動,全沒了平日明快的風韻。另外的工人接替了艾晚。

  艾晚到哪去了?發生了什麼事?會不會調走了?該不是病了吧?萬良思來想去,又不知跟誰打聽,便又有些恨艾晚,為什麼不打聲招呼呢?可又一想,你萬良是人傢什麼人,人家為什麼要告訴你?

  “這兩天,你那個相好的,怎麼沒給你送菜來?鬧得咱們也沾不上光了。”老兵看萬良魂不守舍的樣子,乾脆把話挑明。

  “誰是誰相好的,你可得把話講清楚。”萬良一反常態,對老兵發起火來。

  “大哥我說錯了。是我的相好的,還不成。”老兵忙著縮小事態。

  “是你的相好更不成了!”萬良不依不饒。

  戰士們閒得無事,有時便拿廠裡的女工開個玩笑,比如把那個最胖的女大師傅說給乾瘦的老兵當媳婦。其實女大師傅的兒子都快有老兵高了,每星期天都到廠裡來洗澡,恭恭敬敬地管戰士們叫叔叔。大家都不是惡意,開心過後也就忘了,絕不會有人把話傳到工人中去。萬良這次卻真的生起氣來。

  還好,第四天早上,艾晚上班來了。她的步履有些蹣跚,面色也顯得蒼白。

  “請拿出證件。”萬良儘量把聲音放輕柔,怕自己一反常態地攔住她,會令艾晚生氣。他實在是關心她,怕出了什麼事情。

  艾晚疲倦地笑了一下,好象並不奇怪萬良破壞了他們之間的默契,靜靜地拿出藍派司。

  “你好幾天沒來。是三天。”萬良低聲說。他低下頭,並沒有看證件,看的是自己的尖皮鞋。

  “是三天。”艾晚點點頭,有些感動。

  “病了嗎?”萬良勇敢地抬起頭,打量著艾晚的面龐,覺得她很憂鬱。

  “沒有病。謝謝你。是考試。不管多大的人,都怕考試。”艾晚嘆了一口悠長的氣,萬良嗅到一股清涼的芬芳。

  “是公共關係?”萬良問。

  “咦!你怎麼知道?”艾晚漆黑的眉毛象鳥翅膀一樣飛起,她實在想不出這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大兵,怎麼知道她那麼多事情!

  “公共關係就是一個社會組織運用傳播手段,使自己適用於環境並使環境適應於自己的一種……一種活動或職能,對嗎?”

  萬良緊張地一口氣肯定。還好,當初覺得象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一樣拗嘴的廢話,今天竟相當流暢。

  “喲!公關的定義你記得這樣熟,真該讓你替我去考試。”艾晚大為驚異,不禁對這個憨頭憨腦的小夥子另眼看待。

  “我不過是隨便翻翻書,偶爾記住的。”萬良謙虛地說。這可不誠實,為了搞清什麼是公關,他在新華書店開架的書櫃旁邊,沒少查詢。關鍵時刻,自己的腦子還挺爭氣。

  “你考的不好嗎?”萬良替艾晚擔心。

  “考的還好。只是這學期一結束,就得交下學期的學費了。”艾晚化過妝的眉尖蹙在一起。

  “廠裡不給你出錢嗎?”萬良不解。自打當兵以來,什麼都是供給制,冬發手套夏發蚊帳,他想不通上學這樣莊嚴鄭重的事,怎麼還要自己掏腰包皮。

  “專業不對口,所以我得自己籌學費。象高玉寶一樣。”艾晚苦笑了一下。

  瞎!這麼漂亮的高玉寶,還不把周扒皮嚇暈過去!萬良想說,那你幹嗎還背這麼高階的書包皮,幹嗎還穿這麼時髦的鞋呢?萬良在街上閒逛,專門注意過這種挎包皮和鞋,價錢好貴。不過萬良挺機靈,知道這話艾晚肯定不喜歡聽,便嘆了口氣說:“糟糕!”

  “怎麼了?”輪到艾晚翻過來關切萬良了。

  “我的錢剛買了這雙尖皮鞋,早知道……”

  艾晚一怔,待明白過來,難得地咯咯笑了:“謝謝你這番好意!早知道你這麼有錢,我每天該把紅燒肉賣給你們當兵的。”她突然停住笑聲,怔怔地想起什麼。

  “我得走了。”艾晚看看錶,“下午還是你的班?”

  萬良點點頭。

  “下午見。”艾晚把始終未曾開啟的藍派司收進書包皮。

  “下午見。”萬良注視著艾晚的背影,喃喃重複道。其實,有進就得有出,既然下午是萬良的班,你不想見也得見。可這招呼裡,有意味深長的親切。

  老兵象條上好的獵狗,無聲地騮躂過來。這位痴痴呆呆的小老弟,看樣子要陷入單相思了,拉他一把,義不容辭。

  “這小娘們,挺妖道的。”老兵不慌不忙地丟擲這句話,引萬良開口。

  萬良一驚,緊張地等待下文,自己卻不張口。

  老兵也不在乎,他是我行我素慣了的,徑直說下去:“講個笑話給你聽。有回夜裡巡邏,不是跟你,是跟旁人一崗。磚縫裡有團黑乎乎的東西。我以為是條野狗呢,心想堵住它燉鍋狗肉還能落條狗皮褥子,就悄悄逼過去,用手電棒這麼一照,呵!你猜怎麼著?”老兵講得津津有味,好象眼前正在演這場電影。

  萬良的心咚咚亂跳,血熱烈地往頭頂上聚合,他感到某種惡劣的危險正在向自己逼近,又完全不知向何方逃避,忙拼命搖頭,表示自己一點也想象不出當時的情景。

  原來是一男一女抱成一團。咱實事求是地說,衣服倒是都穿著,夾克衫,挺時髦的那種。拉鎖還是全裂著……嘻嘻,挺開眼的。那男的模樣我忘了。男的記不住男的長相,可記女的長相那沒跑。你有沒有這種體會?”

  不管萬良有沒有這種體會,他忙著點頭,急等著聽下文。

  “那女的,我可是記準了。你猜是誰?”

  老兵眼裡露出不懷好意的狡黠微笑。萬良象被扔上岸的活魚,呼呼直喘粗氣。他已猜出那是誰,又不願相信,痛苦地等待著。

  “對!就是剛才那小娘們!聽說她不樂意在廠裡幹,天天想跳槽,到外國人辦的飯店裡去當小姐。那咱管不著,我別的不服,就服這城裡人膽子大。你想,那磚垛子搖搖晃晃,兩個人若再一動彈,那還不塌下來成了合葬墓了?還不如咱們鄉下,往莊稼地裡一鑽,想幹啥幹啥!”

  老兵津津樂道,萬良覺得自己心目中一塊美好的桃心形小鏡子,一塊一塊地被掰碎了。

  “你為啥告訴我這個?”萬良怒氣衝衝地喊道。

  “為啥,為了你好!”老兵象長輩似的拍拍萬良的頭。他沒萬良高大,拍得便有些吃力,好象萬良頭上有個蒼蠅,他要幫他趕開。

  萬良又氣又急:“你把他們咋樣了?”不知為什麼,在這種氣惱的時刻,萬良還在擔心艾晚,他知道老兵手毒。

  “我能把人家咋樣?人家又沒犯法!廠裡只給了咱看銅的錢,又沒給咱看人的錢。我把手電筒在他倆臉上狠勁晃了晃,晃得他倆睜不開眼。我把手電筒關了,哼著小曲上茅廁去了。”

  “後來呢?”萬良窮追不捨。

  “後來就啥也沒有了。再後來就碰上你,我想跟你說,忘了。今兒又想起來了。”老兵覺得自己盡到了責任,便心安理得地騮到對面哨位去了。

  萬良失魂落魄。龍門吊天車的哨子,錐子似的戳著他的太陽穴。往日,他常常回頭往天上看。龍門吊操作室玻璃反光,看起來象懸在半空中的銀房子,看不清裡面的人。但萬良還是愛仰頭,他想艾晚也許會看見他。今天,他一次也不回頭,背脊僵得象鐵板一樣筆直。

  萬良是鄉下人。萬良喜歡看電影裡電視裡男男女女摟抱的鏡頭,越親熱越好。但萬良不喜歡自己身邊的女人這樣,萬良看不起這種女人。

  萬良朝地上吐一口唾沫。書上說,唾沫裡有許多種酶,挺好的東西。萬良還是要吐。

  其實,這又有什麼呢?艾晚對你說過一個有關的哪怕是模稜兩可的字嗎?她甚至連萬良的名字都沒有叫過一聲。彼此間的情誼寡淡得象清水。

  萬良開導自己。一時見成效,一時就又氣憤起來。

  下午,下雨了。細密的雨絲刷子似的從灰藍的天幕漸次而下,待流淌到地上,已被工業區特有的煙塵,汙得混濁而粘稠。天幕抖去塵埃,熨過般平整,一道稀薄的虹,懶懶地斜在天空,天空有一種清晨般的涼爽。溼淋淋的地面瀰漫著使人哀傷的土氣。

  下班了。人流也象魚汛,有著顯著的時間差異性。最先熙熙嚷嚷擁擠而出的,是中年以上的女工。她們面色倦怠,步履匆匆,眼神中流露出對一切都無動於衷的疲憊。她們的書包皮多半殘舊而汙穢,半敞著的口袋呲出幾根伶牙利齒的毛衣針…其後,是些懶洋洋的男人們。他們叼著煙,腳步在地面沉重地搓動。多半沒有拎包皮,只在腋下夾著一個被爐火薰得半黑的飯盒。不論社會怎樣進化,老婆們得先趕回家做飯,男人們得固守住男子漢的尊嚴。

  廠長們走過來了。邊走邊談,百忙之中日理萬機的樣子。他們的工作服同警衛戰士和全廠職工一樣,也是茄灰色的,使人生出官兵平等普天同樂的欣慰。提的經理包皮挺華貴,顯出身份和責任的重大。萬良很想開啟那方正如彈藥箱子一樣的皮匣,看看內部設施。作為門衛,他有權檢查任何人攜帶出廠的物品。但是他不能,因為沒有足夠的證據。

  老兵尊重地望著廠長,可惜廠長沒注意到老兵。

  最後的往往是最精粹的。年輕的姑娘們走過來了,她們一個個新鮮如剛剝去紙的奶油冰棍,裹著團團香氣,從看家護院的大兵面前魚貫而過。

  往日此時,是萬良最精神抖擻的時刻。今天,他懈懈垮垮地倚著牆,目光冷淡漠然。

  掃尾的是小夥子們。繁重的體力勞動並沒有消蝕完他們年輕的精力,他們打球,甩牌、發牢騷,談女人。當渾身的精力都宣洩一空時,才懶懶散散瀟瀟灑灑地出廠。

  萬良陰鬱地掃視著他們。都是同齡人,嫉妒便很有理由地產生了。他們有工資、獎金、補貼、保健和各種各樣的福利,萬良沒有。萬良只有津貼。萬良至今搞不懂津貼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津貼很少,買一雙尖皮鞋幾乎花去萬良半年的津貼。萬良後悔自己買尖皮鞋,應該把那錢攢下來,復員以後買點實用的東西。一個衣著很花哨的小夥子,用幾乎是跳舞的步子從萬良面前走過,萬良無端地認定他就是同艾晚鑽過磚堆的小夥子,便狠狠地用眼剜著他。萬良很想搜查他。以往逮住過幾個攜鋼出廠的,都是這種看起來很輕薄的男人。可惜,他步履矯健得象兔子。萬良只有恨恨地看著他走出廠去。

  現在,進入真正的下班狀態了。除了極個別滯留人員外,將很少有人經過大兵們肅立的尼龍太陽傘了。

  老兵躲到遠處的僻靜角落去抽菸,萬良一個人堅守崗位。

  清脆得如同敲玻璃般的腳步聲傳來。

  萬良一激靈。他知道這是誰來了。往日他會挺胸,多少有點手足無措,還需極力保持威嚴,不要叫老兵看出來,弄得顧此失彼。今天他發現自己很沉著,閒散的姿勢不曾收斂,能夠象打量陌生人一樣注視著艾晚。

  艾晚穿著鵝黃色的連衣裙,在略顯涼意的晚風中,象一瓣打溼的葵花。她走得很慢,臉有些微紅,彷彿擠牛奶的蒙古姑娘拎著沉重的奶桶。她的身子朝一側仄斜,肩上是萬良很熟悉的白蟒皮書包皮。

  艾晚看到萬良一個人值班,輕鬆地吁了一口氣,給他一個淺淺的笑容。這笑容嫵媚多情,只是略為太長了一些。

  萬良的心象被蟲做了繭,蜷縮起來,他又強逼自己展平。就算她敞開著拉鎖衫同另外的男人鑽過磚堆,你就應該對人家橫眉冷對嗎?你是看大門的,其它的什麼也不要想!

  萬良努力想回報一個微笑。連長要求文明執勤,對所有奉公守法路過哨位的人,都應當回贈這種微笑。萬良平日做得挺好,他有一雙上翹的嘴脣和一口雪白的牙。可惜今天不成,嘴角咧咧,勉強歸入笑的範疇。萬良對自己不滿意,嫌自己不是拿得起放得下的漢子,便用解放鞋去踢一塊小石頭。小石頭骨碌碌滾進樹坑。秋季植樹開始了。工廠為了門崗們的長治久安,在扎太陽傘的地方,要栽一排毛白楊。

  艾晚看看萬良,萬良不看艾晚。艾晚決定這就往外走,臉色沒來由地憋得通紅,黑亮的眼珠在睫毛的掩護下向四處睃巡。

  好象有什麼不對頭的事。

  萬良已基本恢復正常,開始用職業的目光審視這一切。只有心虛的人,才是這副模樣。艾晚在害怕。她怕什麼?周圍沒有旁人,只有萬良。她怕萬良什麼?

  萬良想不通。也許,她知道萬良知道了底細,才這般畏縮?這又何必呢!萬良在感到復仇的快意同時又不相信真是這麼回事。老兵密語相傳之時,周圍絕對沒有第三者。

  莫不是得了什麼急病?萬良剛動惻隱之心,又忍不住罵自己:人家有鑽磚堆的小夥子照顧著,要你瞎操心!眼睛不顧心裡怎樣想,早已開始關切地打量艾晚。只見她白蟒皮書包皮的帶子勒在肩頭,緊繃繃的。

  萬良的心鐺啷一聲響,白蟒皮書包皮裡必有重物!

  那能是什麼呢!

  是書。很重很重的書。萬良企圖說服自己。他命令自己別往壞處想,但思緒就象發現了獵物的兀鷹,久久盤旋在警戒點上。

  艾晚下意識地把書包皮拽向胸前。她幾乎想撤腿就跑。不是往廠外跑,而是往廠區裡跑。趁一切還沒有開始,就把它結束掉。但她腳軟如麻,一步也挪不動。

  艾晚的舉動構成了明確的疑問。我們的祖先把這種成風的局面,冷靜地提煉成一個成語:欲蓋彌彰。

  平心而論,萬良還不能算經驗很豐富的門衛,但面前的徵象太異常了,他應該搜查她。

  萬良躊躇:不管怎麼說,她是他真心喜愛過的一個姑娘,儘管她鑽過磚堆。萬良知道,只要書包皮拉鍊一開啟,無論結果如何,他們都不再是朋友了。

  萬良沉重地舉起了手。這是一個模糊動作,可以理解為示意留下或是表示放行。

  模稜兩可的時候,人們往往按照自己的希望去理解。艾晚如遇大赦,倉倉惶惶向門外走去,竟來不及再看萬良一眼。

  她原應該再沉著些。象拋錨的汽車啟動過快,從艾晚身上發出精微的金屬撞擊聲。

  周圍太寂靜了,那聲音便嫋嫋不散。

  艾晚象被一根鋼釺從頭頂釘入,僵立不語。

  萬良的血打著旋地撲上腦門,從每一根毛孔向外蒸騰。聲音尖銳地劃傷了他的腦神經,墊伏多時的軍人的職責,猛地甦醒過來用尖利的牙齒噬咬著他的脈脈溫情。這是什麼地方?你是什麼人?這是我的崗位,我是軍人。萬良聽到自己毫不含糊的回答,戰士的職責統領了他的全身。

  “請把你的書包皮開啟。”萬良不可能有第二種選擇。這是他在沉默許久之後開口講話,音色很啞。他不去看艾晚的眼睛,怕自己的心被裡面的水泡軟。

  “書包皮裡什麼也沒有……真的……只有一個不鏽鋼飯盒……”艾晚被這道命令嚇傻了,聲音在愈來愈涼的晚風中,蟬鳴一般淒涼。

  呵,不鏽鋼飯盒……美好的記憶,象舒鬆的爆米花,闢辟啪啪地爆裂膨脹開來。

  萬良又一次猶豫了,他和這家工廠並非休慼相關。工廠創造利益,上交國庫,也許有一部分會成為軍費,也許軍費中的極小部分會分攤到他的部隊。這是一個巨大的圓。大到萬良幾乎認為他不存在。萬良沒有獎金,沒有夜餐費,沒有崗位補貼。廠子富強不富強,對他來講如同一個古老的神話。站崗的樂趣在於眼前彩色的人流,還有人們對他略帶畏懼的服從。說心裡話,萬良對工人們有一種輕微的仇恨:城裡人多麼痛快!八小時工作,旱澇保收,哪裡象農村……

  突然,他想到廠長為部隊戰士作出的許諾:只要你們好好幹,復員後到廠裡來!老兵已經得到了這份嘉獎,萬良正面臨一個機會。

  艾晚這會倒挺安靜,順從地站著,她已經失去了對事物作出判斷和反應的能力。她完全無法把握事態的發展,剩下的只是木***又鳥***般的等待。

  也許她應該擠在下班高峰的人流中,隨大撥往外走。也許她該挑別人執勤的時間出廠,彼此間沒有那份若明若暗的關切,一切可能會是另外的樣子。也許,她該飛給他一個媚眼,事情沒準能化險為夷……不!艾晚不是輕浮的女孩子。現在,聽天由命吧!

  艾晚久久沒有動作。萬良做了一個標準的立正姿勢,重複道:“請把你的書包皮開啟,接受檢查。”他的聲音冷漠嚴正。如果說第一次還有協商的成分,這一次就完全是命令了。

  艾晚驚恐地睜大眼睛,淚水迷迷,好象不相信這是真的。萬良頑強地不為所動,最後的希望破滅了。艾晚戰戰兢兢去拉拉鍊。拉鍊打滑,她便用兩手去拽。拉鍊象新鮮的傷口被撕開了。

  書包皮裡有兩本藍派司。一本深藍,一本淺藍。還有那隻不鏽鋼飯盒。潔淨的盒蓋將門口的三色遮陽傘,映照成花團錦簇的光斑。

  祕密只能在不鏽鋼飯盒裡。

  萬良張開葵花葉子般的大手,去抓飯盒。儘管已經做好抓取重物的準備,第一把還是沒提起來,他開始運氣,把力量驅使到手指筋骨上。一屏息,飯盒被取出來了。

  它重得令萬良擎不住,粗壯的胳膊微微抖動。

  艾晚突然清醒過來,發了瘋似的撲過來搶飯盒,淚水向四處迸濺“別開啟!求求你,千萬別開啟!我這是第一次……真的是第一次,以前從來沒有過……我實在是湊不出學費……飯盒我不要了,你放我走……放我走吧……”

  萬良聽見飯盒裡發出極輕微的金屬撞擊聲。飯盒裡有什麼,萬良不用開啟也知道了。那可能是一盒古鋼錢,攜帶出廠,拿到長城十三陵賣給外國佬,一枚要幾美元呢!也可能是幾個景泰藍的銅胎,戒指、手鐲、小花瓶什麼的,古色古香,宛若出土文物,當然最大的可能是燦若黃金或紫如汗血的純銅塊,銅價上漲,這是極值錢的東西。

  遠處,老兵吸足了煙,晃晃悠悠走過來。萬良遲疑著。

  艾晚痴痴呆呆地瞪著萬良背後,萬良也回過頭去。那是工廠的布告欄,一張明黃色的告示貼在那裡。斜行的雨水曾將它澆溼,明黃非但不顯萎糜,竟越發鮮豔得觸目驚心。其上以很規整的隸書寫著:xxx於x年X月X日盜竊銅料Xx公斤,受到開除廠籍的處理。

  佈告寫得詳盡周全,姓名年齡時間地點均有,象一張話劇節目單。

  萬良其實不用看,那是他們的業績,他們的光榮。

  艾晚的整個身軀,象初秋墜落的第一片黃葉,抖個不停。

  萬良於是看到佈告上的姓名寫成:艾晚……偷盜……

  “真的……是交學費麼……”萬良的手臂酸了,他舔舔乾燥的嘴脣,困難地問。

  艾晚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她沒有力量把自己的話再重複一遍。

  飯盒亮晶晶,映出萬良古銅色的臉龐,於是那飯盒便象是銅鑄的。飯盒裡鎖著一個魔鬼,一旦放出來,它將把美麗的姑娘,永遠地釘在黃色的告示上。黃紙會漚成紙漿,被新的黃紙所覆蓋,恥辱卻永遠新鮮地印在她的身上。沒有人會給她發畢業證了,誰會僱用一位會偷竊的公關小姐呢?一瞬時,萬良很恨那個同艾晚一道鑽過磚堆的男人。你怎麼就不幫她想想別的辦法,偏讓她去走這條傻路!

  在萬良起伏的心潮之下,還有一塊陰冷的礁石。如果抓獲了艾晚,那將是他極難得的一次機會。

  老兵就要走到跟前了。

  “讓我回家吧。我再也不會做這種事了。”艾晚最後一次哀求他。

  萬良直視著艾晚的眼睛:“你再也不會做了?”

  “再也不會做。”艾晚聲音很小,卻很清晰。

  “那——你走吧!”萬良果決地揮揮左手,他知道難得再有這樣的好機會賜給自己,可他不能為了自己,就毀了這姑娘的一生。於是這一揮手。便有了悲壯的意味。

  艾晚走了,好輕盈。她甚至沒有回頭再看萬良一眼。也許是害怕萬良再把她揪回來。

  “怎麼了?”老兵問。

  “沒怎麼。”萬良回答。

  “這是什麼?”老兵的目光直指不鏽鋼飯盒,彷彿想透視出其中的內容。

  萬良從沒在老兵面前撒過謊,他想自己的臉一定很紅。可他還是毫不口軟地說:“是紅燒肉。”

  “紅燒肉?”老兵乜斜著眼:“只怕會把牙齒硼下來的紅燒肉。”說著,就要動手去開啟盒蓋。

  “別……別動。打開了,就蓋不上了。”萬良攔阻。私自把艾晚放出廠,若有什麼責任,他一人承擔,千萬不能再連累了老兵。

  老兵的手象遭了蛇咬一般,縮了回去。他眯了咪眼,便全都明白了。

  “你小子是個傻蛋。”老兵說。

  “是傻蛋。”萬良贊同。

  “她跟別人鑽過磚堆。”老兵又說。

  “我知道。”萬良挺平靜。

  “嗨——”老兵重重嘆了一口氣。新兵蛋子,真不可救藥。

  “根本沒那個可能。”老兵苦口婆心。

  “什麼可能?”萬良丈二和尚不摸頭腦。

  “你以為她會跟你下鄉種蘑菇或是把你也弄到外國人開的飯館裡?”

  “我做夢都沒想過那事。”萬良覺得老兵也挺幼稚的。

  “這玩藝你打算咋辦?”老兵努嘴指飯盒。

  是啊!飯盒怎麼處理?大門口人來人往,門崗手裡端著個亮晶晶的東西,著實引人注目。

  “我把它丟這樹坑裡,再埋些土。明早一栽樹,不顯山不顯水,誰也發現不了。”萬良覺得手裡的飯盒是個禍害,想趕緊處理掉。

  “不好。明天栽樹的如果嫌坑小,再往大里挖,鐺啷一聲,豈不就露餡了。”老兵到底老練,思謀得全面。

  那怎麼辦?

  “給我吧。”老兵感動的伸出手。

  萬良趕緊交給他,心裡好像有了依靠。

  老兵把飯盒塞進衣襟,夾在胳肢窩下。衣服肥大,老兵瘦削,看不出絲毫破綻。

  “看不出來吧?”老兵多少有點不放心。

  “看不出來。”萬良頭搖個不停。

  “我說那幫偷銅的也傻,用這個辦法夾帶,且比拎在手裡保險多了。”老兵設身處地為盜賊們著想。

  “我到那邊銅料堆轉轉,抽冷子把飯盒裡的玩藝倒回去。連長若來查哨,你就說我拉稀跑肚去了。記住,咱們別說兩岔了。”老兵輕聲叮囑萬良。

  老兵走出幾步,又甩著胳膊回來:“飯盒我可扣下。不然你小子哪天一粘乎,又把飯盒給還回去,這事非漏底不可。”

  老兵步履稍顯蹣跚地走遠了。萬良英姿颯爽地站在哨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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