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散文精選

General 更新 2024年12月22日

  張曉風,中國臺灣著名散文家。下面是小編收集整理的以供大家閱讀。

  :回到家裡

  去年暑假,我不解事的小妹妹曾悄悄地問起母親:

  "那個曉姐姐,她怎麼還不回她臺北的家呢?"

  原來她把我當成客人了,以為我的家在臺北。這也難怪,我離家讀大學的時候,她才三歲,大概這種年齡的孩子,對於一個每年只在寒暑假才回來的人,難免要產生"客人"的錯覺吧?

  這次,我又回來了,回來享受主人的權利,外加客人的尊敬。

  三輪車在月光下慢慢地踏著,我也無意催他。在臺北想找一個有如此雅興的車伕,倒也不容易呢。我悠閒地坐在許多行李中間,望著星空,望著遠處的燈光,望著朦朧的夜景,感到一種近乎出世的快樂。

  車子行在空曠的柏油路上,月光下那馬路顯得比平常寬了一倍。濃郁的稻香飄蕩著,那醇厚的香氣,就像有固著性似的,即使面對著一輛開過來的車子,也不會退卻的。

  風,有意無意地吹著。忽然,我感到某種極輕柔的東西吹落在我的頸項上,原來是一朵花兒。我認得它,這是從鳳凰木上落下來的,那鮮紅的瓣兒,認人覺得任何樹只要拼出血液來凝成這樣一點的紅色,便足以心力交瘁而死去了。但當我猛然抬首的當兒,卻發現每棵樹上竟都聚攢著千千萬萬片的花瓣,在月下閃著璀璨的光與色,這種氣派決不是人間的!我不禁痴痴地望著它們,夜風裡不少瓣兒都辭枝而落,於是,在我歸去的路上便鋪上一層豪華美麗的紅色地毯了。

  車在一家長著大榕樹的院落前面停了下來,我遞給他十元,他只找了我五元就想走了,我不說什麼,依舊站著不動,於是他又找了我一塊錢,我才提著旅行袋走回去。我怎麼會上當呢?這是我的家啊!

  出來開門的是大妹,她正為大學聯考在夜讀,其餘的人都睡了。我悄悄走入寢室,老三醒了,揉揉眼睛,說:"呀,好漂亮!"便又迷迷糊糊地入夢了。我漂亮嗎?我想這到底是回家了,只有家裡,每一個人才都是漂亮的,沒有一個妹妹會認為自己的姐姐醜,我有一個朋友,她的妹妹竭力慫動她,想讓她去竟選中國小姐呢!

  第二天我一醒來,柚子樹的影子在紗窗上跳動了,柚子樹是我十分喜歡的,即使在不開花的時候,它也散佈著一種清潔而芳香的氣味。我推枕而起,看到柚子樹上居然垂滿了新結的柚子,那果實帶著一身碧綠,藏在和它同色的葉了裡,多麼可佩的態度,當它還沒有成熟的時候,它便謙遜地隱藏著,一直到它個體龐大了,果汁充盈了,才肯著上金色的衣服,把自己獻給人類。

  這時,我忽然聽到母親的聲音,她說:

  "你去看看,是誰回來了。"

  於是門開了,小妹妹跳了進來。

  "啊,曉姐姐曉姐姐"她的小手便開始來拉我了,"起來吃早飯,我的凳子給你坐。"

  "誰要我坐他的凳子,就得給我一毛錢。"我說。

  "我有一毛,你坐我的。"弟弟很興奮地叫起來。

  "等一下我就有五毛了,你先坐我的,一會就給你。"

  我奇怪這兩個常在學校裡因為成績優異而得獎了孩子,今天竟連這個問題也搞不清楚了。天下哪人坐別人座位還要收費的道理?也許因為這是家吧,在家裡,許多事和世界上的真理是不大相同的。

  剛吃完飯,一部腳踏車倏然停在門前,立刻,地板上便響起一陣賽跑的腳步聲。

  "這是幹什麼的?"沒有一個人理我,大家都向那個人跑去。

  於是我看到一馬領先的小妹妹從那人手裡奪過一份報紙,很得意地回來了,其餘的人沒有搶到,只好作退一步的要求:

  "你看完給我吧!"

  "再下來就是我。"

  "然後是我。"

  亂嚷了一陣,他們都回來了,小妹妹很神祕地走進來,一把將報紙塞在我手裡。

  "給你看,曉姐姐。"

  "我沒有說報紙啊!"

  "你說了的!"

  "我不知道,沒有報紙啊!"她傻傻地望著我。

  "你剛才到底說什麼?"

  "說包'擠'"。她用一根肥肥的指指著我枕旁的紙包,我開啟來一看,是個熱騰騰的包子。原來她把"子"說成"擠"了,要是在學校裡,老師準會罵她的,但這裡是家,她便沒有受磨難的必要了,家裡每一個人都原諒她,認為等她長大了,牙齒長好了,自然會說清楚的。

  我們家裡常有許多小客人,這或許是因為我們客廳中沒有什麼高階裝璜的緣故,我們既沒有什麼古瓶、宮燈或是地毯之類的飾物,當然也就不在乎孩子們近乎野蠻的遊戲了,假如別人家裡是"高朋滿座"的話,我們家裡應該是"小朋滿座"了。這些小孩每次看到我,總顯得有幾分畏懼,每當這種時候,我常想,我幾乎等於一個客人了,但好心的弟弟每次總能替我解圍。

  "不要怕,她是我姐姐。"

  "她是幹什麼的?"

  "她上學,在臺北,是上大學呢"

  "這樣大還得上學嗎?"

  "你這人,"弟弟瞪了他兩眼:"大學就是給大孩子上的,你知不知道,大學,你要曉得,那是大學,臺北的大學。"

  弟弟妹妹多,玩起遊戲來是比較容易的,一天,我從客廳裡走過,他們正在玩著"扮假家"的遊戲,他們各人有一個家,家中各有幾個洋娃娃充作孩子,弟弟扮一個醫生,面前放著許多瓶瓶罐罐,聊以點綴他寂寞的門庭。我走過的時候他竭力叫住我,請我去看病。

  "我沒病!"說完我趕快跑了。

  於是他又托腮長坐,當他一眼看到老三經過的時候,便跳上前去,一把捉住她;

  "來,來,快來看病,今天半價。"

  :雨天的書

  我不知道,天為什麼無端落起雨來了。薄薄的水霧把山和樹隔到更遠的地方去,我的窗外遂只剩下一片遼闊的空茫了。

  想你那裡必是很冷了吧?另芳。青色的屋頂上滾動著水珠子,滴瀝的聲音單調而沉悶,你會不會覺得很寂謬呢?

  你的信仍放在我的梳妝檯上,折得方方正正的,依然是當日的手痕。我以前沒見你;以後也找不著你,我所能有的,也不過就是這一片模模糊糊的痕跡罷了。另芳,而你呢?你沒有我的隻字片語,等到我提起筆,卻又沒有人能為我傳遞了。

  冬天裡,南馨拿著你的信來。細細斜斜的筆跡,優雅溫婉的話語。我很高興看你的信,我把它和另外一些信件並放著。它們總是給我鼓勵和自信,讓我知道,當我在燈下執筆的時候,實際上並不孤獨。

  另芳,我沒有即時回你的信,人大了,忙的事也就多了。後悔有什麼用呢?早知道你是在病榻上寫那封信,我就去和你談談,陪你出去散散步,一同看看黃昏時侯的落霞。但我又怎麼想象得到呢?十七歲,怎麼能和死亡聯想在一起呢?死亡,那樣冰冷陰森的字眼,無論如何也不該和你發生關係的。這齣戲結束得太早,遲到的觀眾只好望著合攏黑絨幕黯然了。

  雨仍在落著,頻頻叩打我的玻璃窗。雨水把世界佈置得幽冥昏黯,我不由幻想你打著一把外傘。從芳草沒脛的小路上走來,走過生,走過死,走過永恆。

  那時候,放了寒假。另芳,我心時其實一直是惦著你的。只是找不著南馨,沒有可以傳信的人。等開了學,找著了南馨,一問及你,她就哭了。另芳,我從來沒有這樣恨自己。另芳,如今我向哪一條街寄信給你呢?有誰知道你的新地址呢?

  南馨寄來你留給她的最後字條,捧著它,使我泫然。另芳,我算什麼呢?我和你一樣,是被送來這世界觀光的客人。我帶著驚奇和喜悅著青山和綠水,看生命和知識。另芳,我有什麼特別值得一顧的呢?只是我看這些東西的時候比別人多了一份衝動,便不由得把它記錄下來了。

  我究竟有什麼值得結識的呢?那些美得叫人痴狂的東西沒有一樣是我創造的,也沒有一件是我經營的,而我那些僅有的記錄,也是玻碎支離,幾乎完全走樣的,另芳,聰慧的你,為什麼念念要得到我的信呢?

  "她死的時侯沒有遺憾,"南馨說,"除了想你的信。你能寫一封信給她嗎?……--我是信耶穌的,我想耶穌一定會拿給她的。"

  她是那樣天真,我是要寫給你的,我一直想著要寫的,我把我的信交給她,但是,我想你已經不需要它了。你此刻在做什麼呢?正在和鼓翼的小天使嬉戲吧?或是拿軟軟的白雲捏人像吧?***你可曾塑過我的?***再不然就一定是在茂美的林園裡傾聽金琴的輕撥了。

  另芳,想象中,你是一個纖柔多愁的影子,面板是細緻的淺黃,眉很濃,眼很深,嘴脣很薄***但不愛說話***,是嗎?常常穿著淡藍色的衣裙,喜歡望簾外的落雨而出神,是嗎?另芳,或許我們真不該見面的,好讓我想象中的你更為真切。

  另芳,雨仍下著,淡淡的哀愁在雨裡瓢零。遙想墓地上的草早該綠透了,但今年春天你卻沒有看見。想象中有一朵白色的小花開在你的墳頭,透明而蒼白,在雨中幽幽地抽泣。

  而在天上,在那燦爛的靈境上,是不是也正落著陽光的雨、落花的雨和音樂的雨呢?另芳,請俯下你的臉來,看我們,以及你生長過的地方。或許你會覺得好笑,便立刻把頭轉開了。你會驚訝地自語:"那些年,我怎麼那麼痴呢?其實,那些事不是都顯得很滑稽嗎?"

  另芳,你看,我寫了這樣多的,是的,其實寫這些信也很滑稽,在永恆裡你已不需要這些了。但我還是要寫,我許諾過要寫的。

  或者,明天早晨,小天使會在你的窗前放一朵白色的小花,上面滾動著無數銀亮的小雨珠。

  "這是什麼?"

  "這是我們在地上發現的,有一個人,寫了一封信給你,我們不願把那樣拙劣的文字帶進來,只好把它化成一朵小白花了--你去念吧,她寫的都在裡面了。"

  那細碎質樸的小白花遂在你的手裡輕顫著。另芳,那時候,你怎樣想呢?它把什麼都說了,而同時,它什麼也沒有說,那一片白,亂簌簌地搖著,模模糊糊地搖著你生前曾喜愛過的顏色。

  那時候,我願看到你的微笑,隱約而又淺淡,映在花叢的水珠裡--那是我從來沒有看見,並且也沒有想象過的。

  細緻的湘簾外響起潺潺的聲音,雨絲和簾子垂直地交織著,遂織出這樣一個朦朧黯淡而又多愁緒的下午。

  山徑上兩個頂著書包的孩子在跑著、跳著、互相追逐著。她們不像是雨中的行人,倒像是在過潑水節了。一會兒,她們消逝在樹叢後面,我的面前重新現出溼溼的綠野,低低的天空。

  手時握著筆,滿紙畫的都是人頭,上次念心理系的王說,人所畫的,多半是自己的寫照。而我的人像都是沉思的,嘴角有一些悲憫的笑意。那麼,難道這些都是我嗎?難道這些身上穿著曳地長裙,右手握著擅香摺扇,左手擎著小花陽傘的都是我嗎?咦,我竟是那個樣子嗎?

  一張信箋攤在玻璃板上,白而又薄。信債欠得太多了,究竟今天先還誰的呢?黃昏的雨落得這樣憂愁,那千萬只柔柔的纖指撫弄著一束看不見的絃索,輕挑慢捻,觸著的總是一片淒涼悲愴。

  那麼,今日的信寄給誰呢?誰願意看一帶灰白的煙雨呢?但是,我的眼前又沒有萬里晴嵐,這封信卻怎麼寫呢?

  這樣吧,寄給自己,那個逝去的自己。寄給那個聽小舅講灰姑娘的女孩子,寄給那個跟父親念《新豐折臂翁》的中學生。寄給那個在水邊靜坐的織夢者,寄給那個在窗前扶頭沉思者。

  但是,她在哪裡呢?就像剛才那兩個在山徑上嬉玩的孩童,倏忽之間,便無法追尋了。而那個"我"呢?隱藏到哪一處樹叢後面去了呢?

  你聽,雨落得這樣溫柔,這不是你所盼的雨嗎?記得那一次,你站在後庭裡,抬起頭,讓雨水落在你張開的口時,那真是好笑的。你又喜歡一大早爬起來,到小樹葉下去找雨珠兒。很小心地放在寫算術用的化學墊板上,高興得像是得了一滿盤珠寶。你真是很富有的孩子,真的。

  :初雪

  詩詩,我的孩子:

  如果五月的花香有其源自,如果十二月的星光有其出發的處所,我知道,你便是從那裡來的。

  這些日子以來,痛苦和歡欣都如此尖銳,我驚奇在它們之間區別竟是這樣的少。每當我為你受苦的時候,總覺得那十字架是那樣輕省,於是我忽然瞭解了我對你的愛情,你是早春,把芬芳祕密地帶給了園。

  在全人類裡,我有權利成為第一個愛你的人。他們必須看見你,瞭解你,認識你而後決定愛你,但我不需要。你的笑貌在我的夢裡翱翔,具體而又真實。我愛你沒有什麼可誇耀的,事實上沒有人能忍得住對孩子的愛情。

  你來的時候,我開始成為一個愛思想的人,我從來沒有這樣深思過生命的意義,這樣敬重過生命的價值,我第一次被生命的神聖和莊嚴感動了。

  因著你,我愛了全人類,甚至那些金黃色的雛雞,甚至那些走起路來搖擺不定的小樹,它們全都讓我愛得心疼。

  我無可避免的想到戰爭,想到人類最不可抵禦的一種悲劇。我們這一代人像菌類植物一般,生活在戰爭的陰影裡,我們的童年便在擁塞的火車上和顛簸的海船裡度過。而你,我能給你怎樣的一個時代?我們既不能回到詩一般的十九世紀,也不能隱向神話般的阿爾卑斯山,我們註定生活在這苦難的年代、以及苦難的中國。

  孩子,每思及此,我就對你抱歉,人類的愚蠢和卑劣把自己陷在悲慘的命運裡。而令,在這充滿核子恐怖的地球上,我們有什麼給新生的嬰兒?不是金鎖片,不是香擯酒,而是每人平均相當一百萬噸TNT的核子威力。孩子,當你用完全信任的眼光看這個世界的時候,你是否看得見那些殘忍的武器正懸在你小小的搖籃上?以及你父母親的大床上?

  我生你於這樣一個世界,我也許是錯了。天知道我們為你安排了一段怎樣的旅程。

  但是,孩子,我們仍然要你來,我們願意你和我們一起學習愛人類,並且和人類一起受苦。不久,你將學會為這一切的悲劇而流淚--而我們的世代多麼需要這樣的淚水和祈禱。

  詩詩,我的孩子,有了你我開始變得堅韌而勇敢。我竟然可以面對著冰冷的死亡而無懼於它的毒鉤,我正視著生產的苦難而仍覺做然。為你,孩子,我會去勝過它們。我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熱愛過生命,你教會我這樣多成熟的思想和高貴的情操,我為你而獻上感謝。

  前些日子,我忽然想起《新約》上的那句話:"你們雖然沒有郵過他,卻是愛他。"我立刻明白愛是一種怎樣獨立的感情。當油加利的梢頭掠過更多的北風,當高山的峰巔開始落下第一片初雷的瑩白,你便會來到。而在你珊瑚色的四肢還沒有開始在這個世界揮舞以前,在你黑玉的瞳仁還沒有照耀這個城市之先,你已擁有我們完整的愛情,我們會教導你在孩提以前先了解被愛。詩詩,我們答應你要給你一個快樂的童年。

  寫到這裡,我又模糊地憶起江南那些那麼好的春天,而我們總是伏在火車的小窗上,火車繞著山和水而行,日子似乎就那樣延續著,我仍記得那滿山滿谷的野杜鵑!滿山滿谷又淒涼又美麗的憂愁!

  我們是太早懂得憂愁的一代。

  而詩詩,你的時代未必就沒有憂愁,但我們總會給你一個豐富的童年,在你所居住的屋頂上沒有屋子這個世界的財富,但有許多的愛,許多的書,許多的理想和夢幻。我們會為你砌一座故事裡的玫瑰花床,你便在那柔軟的花瓣上游戲和休息。

  當你漸漸認識你的父親,詩詩,你會驚奇於自己的幸運,他誠實而高貴,他親切而善良。慢慢地你也會發現你的父母相愛得有多麼深。經過這樣多年,他們的愛仍然像林間的松風,清馨而又新鮮。

  詩詩,我的孩子,不要以為這是必然的,這樣的幸運不是每一個孩子都有的。這個世界不是每一對父母都相愛的。曾有多少個孩子在黑夜裡獨泣,在他們還沒有正式投入人生的時候,生命的意義便已經否定了。詩詩,詩詩,你不會了解那種幻滅的痛苦,在所有的悲劇之前,那是第一齣悲劇。而事實上,整個人類都在相殘著,歷史並沒有教會人類相愛。詩詩,你去教他們相愛吧,像那位詩哲所說的:

  他們殘暴地貪婪著,嫉妒著,他們的言辭有如隱藏的刀鋒正渴於仗血。

  去,我的孩子,去站在他們不歡之心的中間,讓你溫和的眼睛落在他們身上,有如黃昏的柔靄淹沒那日間的爭擾。

  讓他們看你的臉,我的孩子,因而知道一切事物的意義,讓他們愛你,因而彼此相愛。

  詩詩,有一天你會明白,上蒼不會容許你吝守著你所繼承的愛,詩詩,愛是蕾,它必須綻放。它必須在疼痛的破拆中獻芳香。

  詩詩,也教導我們學習更多更高的愛。記得前幾天,一則藥商的廣告使我驚駭不己。那廣告是這樣說的:"孩子,不該比別人的衰弱,下一代的健康關係著我們的面子。要是孩子長得比別人的健康、美麗、快樂,該多好多榮耀啊。"詩詩,人性的卑劣使我不禁齒冷。詩詩,我愛你,我答應你,永不在我對你的愛裡摻入不純潔的成分,你就是你,你永不會被我們拿來和別人比較,你不需要為滿足父母的虛榮心而痛苦。你在我們眼中永遠傑出,你可以貧窮、可以失敗、甚至可以潦倒。詩詩,如果我們驕傲,是為你本身而驕傲,不是為你的健康美麗或者聰明。你是人,不是我們培養的灌木,我們決不會把你修剪成某種形態來使別人稱讚我們的園藝天才。你可以照你的傾向生長,你選擇什麼樣式,我們都會喜歡--或者學習著去喜歡。

  我們會竭力地去了解你,我們會慎重地俯下身去聽你述說一個孩童的祕密願望,我們會帶著同情與諒解幫助你度過憂悶的少年時期。而當你成年,詩詩,我們仍願分擔你的哀傷,人生總有那麼些悲愴和無奈的事,詩詩,如果在未來的日子裡你感覺孤單,請記住你的母親,我們的生命曾一度相系,我會努力使這種系聯持續到永恆。我再說,詩詩,我們會試著瞭解你,以及屬於你的時代。我們會信任你--上帝從不賜下壞的嬰孩。

  我們會為你祈禱,孩子,我們不知道那些古老而太平的歲月會在什麼時候重現。那種好日子終我們一生也許都看不見了。

  如果這種承平永遠不會再重現,那麼,詩詩,那也是無可抗拒無可挽回的事。我只有祝福你的心靈,能在苦難的歲月裡有內在的寧靜。

  :孤意與深情

  我和俞大綱老師的認識是頗為戲劇性的,那是八年以前,我去聽他演講,活動是季曼瑰老師辦的,地點在中國話劇欣賞委員會,地方小,到會的人也少,大家聽完了也就零零落落地散去了。

  但對我而言,那是個截然不同的晚上,也不管夜深了,我走上臺去找他,連自我介紹都省了,就留在李老師那套破舊的椅子上繼續向他請教。

  俞老師是一個談起話來就沒有時間觀念的人,我們愈談愈晚,後來他忽然問了一句:

  "你在什麼學校?"

  "東吳--"

  "東吳有一個人,"他很起勁地說,"你去找她談談,她叫張曉風。"

  我一下愣住了,原來俞老師竟知道我而器重我,這麼大年紀的人也會留心當代文學,我當時的心情簡直興奮得要轟然一聲燒起來,可惜我不是那種深藏不露的人,我立刻就忍不住告訴他我就是張曉風。

  然後他告訴我他喜歡的我的散文集《地毯的那一端》,認為深得中國文學中的陰柔之美,我其實對自己早期的作品很羞於啟齒,由於年輕和浮淺,我把許多好東西寫得糟極了,但被俞老師在這種情形下無心地盛讚一番,仍使我竊喜不己。接著又談了一些話,他忽然說:

  "白先勇你認識嗎?"

  "認識。"那時候他剛好約我在他的晨鐘出版社出書。

  "他的《遊園驚夢》裡有一點小錯,"他很認真的說,"吹腔,不等於崑曲,下回告訴他改過來。"

  我真的驚訝於他的細膩。

  後來,我就和其他年輕人一樣,理直氣壯的穿過怡太旅行社業務部而直趨他的辦公室裡聊起天來。

  "辦公室"設在館前街,天曉得俞老師用什麼時間辦"正務",總之那間屬於怡太旅行社的辦公室,時而是戲劇研究所的教室,時而又似乎是振興國劇委員地的兔費會議廳,有時是某個雜誌的顧問室……總之,印象是滿屋子全是人,有的人來晚了,到外面再搬張椅子將自己塞擠進來,有的人有事便徑自先行離去,前前後後,川流不息,彷彿開著流水席,反正任何人都可以在這裡做學術上的或藝術上的打尖。

  也許是緣於我的自入,我自己雖也多次從這類當面的和電話聊天中得到許多好處,但我卻不贊成俞老師如此無日無夜的來者不拒。我固執的認為,不留下文字,其他都是不可信賴的,即使是嫡傳弟子,複述自己言論的時候也難免有失實之處,這話不好直說,我只能間接催老師。

  "老師,您的平劇劇本應該抽點時間整理出來發表。"

  "我也是這樣想呀!"他無奈地嘆了口氣,"我每次一想到發表,就覺得到處都是缺點,幾乎想整個重新寫過--可是,心裡不免又想,唉,既然要花那麼多功夫,不如干脆寫一本新的……"

  "好啊,那就寫一個新的!"

  "可是,想想舊的還沒有修整好,何必又弄新的?"

  唉,這真是可怕的迴圈。我常想,世間一流的人才往往由於求全心切反而沒有寫下什麼,大概執著筆的,多半是二流以下的角色。

  老師去世後,我忍不住有幾分生氣,世間有些胡亂出版的人是"造孽",但惜墨如金,竟至不立文字則對晚輩而言近乎"殘忍",對"造孽"的人歷史還有辦法,不多久,他們的油墨汙染便成陳跡,但不勤事寫作的人連歷史也對他們無可奈何。倒是一本《戲劇縱橫談》在編輯的半逼半催下以寫隨筆心情反而寫出來了,算是不幸中的小幸。

  有一天和尉素秋先生淡起,她也和我持一樣的看法,她說:"唉,每天看訃聞都有一些朋友是帶著滿肚子學問死的--可惜了。"

  老師在世時,我和他雖每有會意深契之處,但也有不少時候,老師堅持他的看法,我則堅持我的。如果老師今日復生,我第一件急於和他辯駁的事便是堅持他至少要寫二部書,一部是關於戲劇理論,另一部則應該至少包括十個平劇劇本,他不應該只做我們這一代的老師,他應該做以後很多代年輕人的老師……

  可是老師已不在了,深夜裡我打電話和誰爭論去呢?

  對於我的戲劇演出,老師的意見也甚多,不論是"燈光"、"表演"、"舞臺設計"、"舞蹈"他都"有意見",事實上俞老師是個連對自己都"有意見"的人,他的可愛正在他的"有意見"。他的意見有的我同意,有的我不同意,但無論如何,我十分感動於每次演戲他必然來看的關切,而且還讓怡太旅行社為我們的演出特別贊助一個廣告。

  老師說對說錯表情都極強烈,認為正確時,他會一疊聲地說:"對--對--對--對--……"

  每一個對字都說得清晰、緩慢、悠長,而且幾乎等節拍,認為不正確時,他會嘿嘿而笑,搖頭,說:"完全不對,完全不對……"

  令我驚訝的是老師完全不贊同比較文學,記得我第一次試著和他談談一位學者所寫的關於元雜劇的悲劇觀,他立刻拒絕了,並且說:

  "曉風,你要知道,中國和西洋是完全不同的,完全不同的,一點相同的都沒有!"

  "好,"我不服氣,"就算比出來的結果是'一無可比',也是一種比較研究啊!"

  可是老師不為所動,他仍堅持中國的戲就是中國的戲,沒有比較的必要,也沒有比較的可能。

  "舉例而言,"好多次以後我仍不死心,"莎士比亞和中國的悲劇裡在最嚴肅最正經的時候,卻常常冒出一段科渾--而且,常常還是黃色的,這不是十分相似的嗎?"

  "那是因為觀眾都是新興的小市民的緣故。"

  奇怪,老師肯承認它們相似,但他仍反對比較文學。後來,我發覺俞老師和其他年輕人在各方面的看法也每有不同,到頭來各人還是保持了各人的看法,而師生,也仍然是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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