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巴金的經典抒情散文

General 更新 2024年12月22日

  巴金在其漫長的散文創作生涯中 ,自覺地創造性繼承和發展中國散文的優秀傳統。下面是小編收集整理,以供大家參考。

  篇一:海上的日出

  為了看日出,我常常早起。那時天還沒有大亮,周圍非常清靜,船上只有機器的響聲。

  天空還是一片淺藍,顏色很淺。轉眼間天邊出現了一道紅霞,慢慢地在擴大它的範圍,加強它的亮光。我知道太陽要從天邊升起來了,便不轉眼地望著那裡。

  果然過了一會兒,在那個地方出現了太陽的小半邊臉,紅是真紅,卻沒有亮光。這個太陽好像負著重荷似地一步一步、慢慢地努力上升,到了最後,終於衝破了雲霞,完全跳出了海面,顏色紅得非常可愛。一剎那間,這個深紅的圓東西,忽然發出了奪目的亮光,射得人眼睛發痛,它旁邊的雲片也突然有了光彩。

  有時太陽走進了雲堆中,它的光線卻從雲裡射下來,直射到水面上。這時候要分辨出哪裡是水,哪裡是天,倒也不容易,因為我就只看見一片燦爛的亮光。

  有時天邊有黑雲,而且雲片很厚,太陽出來,人眼還看不見。然而太陽在黑雲裡放射的光芒,透過黑雲的重圍,替黑雲鑲了一道發光的金邊。後來太陽才慢慢地衝出重圍,出現在天空,甚至把黑雲也染成了紫色或者紅色。這時候發亮的不僅是太陽、雲和海水,連我自己也成了明亮的了。

  這不是很偉大的奇觀麼?

  篇二:機器的詩

  為了去看一個朋友,我做了一次新寧鐵路上的旅客。我和三個朋友一路從會城到公益,我們在火車上大約坐了三個鐘頭。時間長,天氣熱,但是我並不覺得寂寞。

  南國的風物的確有一種迷人的力量。在我的眼裡一切都顯出一種夢景般的美:那樣茂盛的綠樹,那樣明亮的紅土,那一塊一塊的稻田,那一堆一堆的房屋,還有明鏡似的河水,高聳的碉樓。南國的鄉村,雖然裡面包含了不少的痛苦,但是表面上它們還是很平靜,很美麗的!

  到了潭江,火車停下來。車輪沒有動,外面的景物卻開始慢慢地移動了。這不是什麼奇蹟。這是新寧鐵路上的一段最美麗的工程。這裡沒有橋,火車駛上了輪船,就停留在船上,讓輪船載著它慢慢地渡過江去。

  我下了車,站在鐵板上。船身並不小,甲板上鋪著鐵軌,火車就躺在鐵軌上喘氣。左邊有賣飲食的貨攤,許多人圍在那裡談笑。我一面走,一面看。我走過火車頭前面,到了右邊。

  船上有不少的工人。朋友告訴我,在船上作工的人在一百以上。我似乎沒有看見這麼多。有些工人在抬鐵鏈,有幾個工人在管機器。

  在每一副機器的旁邊至少站得有一個穿香雲紗衫褲的工人。他們管理機器,指揮輪船前進。

  看見這些站在機器旁邊的工人的昂頭自如的神情,我從心底生出了感動。

  四周是平靜的白水,遠處有樹,有屋。江面很寬。在這樣的背景裡顯出了管理機器的工人的雄姿。機器有規律地響著。火車趴在那裡,像一條被人制服了的毒蛇。

  我看著這一切,我感到了一種詩情。我彷彿讀了一首真正的詩。於是一種喜悅的、差不多使我的心顫抖的感情抓住了我。這機器的詩的動人的力量,比任何詩人的作品都大得多。

  詩應該給人以創造的喜悅,詩應該散佈生命。我不是詩人,但是我卻相信真正的詩人一定認識機器的力量,機器工作的巧妙,機器運動的優雅,機器製造的完備。機器是創造的,生產的,完美的,有力的。只有機器的詩才能夠給人以一種創造的喜悅。

  那些工人,那些管理機器、指揮輪船、把千百個人、把許多輛火車載過潭江的工人,當他們站在鐵板上面,機器旁邊,一面管理機器,一面望著白茫茫的江面,看見輪船慢慢地駛近岸的時候,他們心裡的感覺,如果有人能夠真實地寫下來,一定是一首好詩。

  我在上海常常看見一些大樓的修建。打樁的時候,許多人都圍在那裡看。有力的機器從高處把一根又高又粗的木樁打進土地裡面去;一下,一下,聲音和動作都是有規律的,很快地就把木樁完全打進地裡去了,四周旁觀者的臉上都浮出了驚奇的微笑。地是平的,木頭完全埋在地底下了。這似乎是不可信的奇蹟。機器完成了奇蹟,給了每個人以喜悅。這種喜悅的感情,也就是詩的感情。我每次看見工人建築房屋,就彷彿讀一首好詩。

  篇三:小狗包弟

  一個多月前,我還在北京,聽人講起一位藝術家的事情,我記得其中一個故事是講藝術家和狗的。據說藝術家住在一個不太大的城市裡,隔壁人家養了小狗,它和藝術家相處很好,藝術家常常用吃的東西款待它。“”期間,城裡發生了從未見過的武鬥,藝術家害怕起來,就逃到別處躲了一段時期。後來他回來了,大概是給人揪回來的,說他“裡通外國”,是個反革命,批他,鬥他。他不承認,就痛打,拳打腳踢,棍棒齊下,不但頭破血流,一條腿也給打斷了。批鬥結束,他走不動,讓專政隊拖著他遊街示眾,衣服撕破了,滿身是血和泥土,口裡發出呻喚。認識的人看見半死不活的他,都掉開頭去。忽然一隻小狗從人叢中跑出來,非常高興地朝著他奔去。它親熱地叫著,撲到他跟前,到處聞聞,用舌頭舔舔,用腳爪在他的身上撫摸。別人趕它走,用腳踢,拿棒打,都沒有用,它一定要留在它的朋友的身邊。最後專政隊用大棒打斷了小狗的後腿,它發出幾聲哀叫,痛苦地拖著傷殘的身子走開了。地上添了血跡,藝術家的破衣上留下幾處狗爪印。藝術家給關了幾年才放出來,他的第一件事就是買幾斤肉去看望那隻小狗。鄰居告訴他,那天狗給打壞以後,回到家裡什麼也不吃,哀叫了三天就死了。

  聽了這個故事,我又想起我曾經養過的那條小狗。是的,我也養過狗。那是一九五九年的事情。當時一位熟人給調到北京工作,要將全家遷去,想把他養的小狗送給我,因為我家裡有一塊草地,適合養狗的條件。我答應了,我的兒子也很高興。狗來了,是一條日本種的黃毛小狗,乾乾淨淨,而且有一種本領:它有什麼要求時就立起身子,把兩隻前腳並在一起不停地作揖。這本領不是我那位朋友訓練出來的。它還有一位瑞典舊主人,關於他我毫無所知。他離開上海回國,把小狗送給接受房屋租賃權的人,小狗就歸了我的朋友。小狗來的時候有一個外國名字,它的譯音是“斯包弟”。我們簡化了這個名字,就叫它做“包弟”。

  包弟在我們家待了七年,同我們一家人處得很好。它不咬人,見到陌生人,在大門口吠一陣,我們一聲叫喚,它就跑開了。夜晚籬笆外面人行道上常常有人走過,它聽見某種聲音就會朝著籬笆又跑又叫,叫聲的確有點刺耳,但它也只是叫幾聲就安靜了。它在院子裡和草地上的時候多些,有時我們在客廳裡接待客人或者同老朋友聊天,它會進來作幾個揖,討糖果吃,引起客人發笑。日本朋友對它更感興趣,有一次大概在一九六三年或者以後的夏天,一家日本通訊社到我家來拍電視片,就拍攝了包弟的鏡頭。又有一次日本作家由起女士訪問上海,來我家作客,對日本產的包弟非常喜歡,她說她在東京家中也養了狗。兩年以後,她再到北京參加亞非作家緊急會議,看見我她就問:“您的小狗怎樣?”聽我說包弟很好,她笑了。

  我的愛人蕭珊也喜歡包弟。在三年困難時期,我們每次到文化俱樂部吃飯,她總要向服務員討一點骨頭回去喂包弟。

  一九六二年我們夫婦帶著孩子在廣州過了春節,回到上海,聽妹妹們說,我們在廣州的時候,睡房門緊閉,包弟每天清早守在房門口等候我們出來。它天天這樣,從不厭倦。它看見我們回來,特別是看到蕭珊,不住地搖頭擺尾,那種高興、親熱的樣子,現在想起來我還很感動,彷彿又聽見由起女士的問話:“您的小狗怎樣?”

  “您的小狗怎樣?”倘使我能夠再見到那位日本女作家,她一定會拿同樣的一句話問我。她的關心是不會減少的。然而我已經沒有小狗了。

  一九六六年八月下旬紅衛兵開始上街抄“四舊”的時候,包弟變成了我們家的一個大“包袱”,晚上附近的小孩時常打門大喊大嚷,說是要殺小狗。聽見包弟尖聲吠叫,我就膽戰心驚,害怕這種叫聲會把抄“四舊”的紅衛兵引到我家裡來。

  當時我已經處於半靠邊的狀態,傍晚我們在院子裡乘涼,孩子們都勸我把包弟送走,我請我的大妹妹設法。可是在這時節誰願意接受這樣的禮物呢?據說只好送給醫院由科研人員拿來做實驗用,我們不願意。以前看見包弟作揖,我就想笑,這些天我在機關學習後回家,包弟向我作揖討東西吃,我卻暗暗地流淚。

  形勢越來越緊。我們隔壁住著一位年老的工商業者,原先是某工廠的老闆,住屋是他自己修建的,同我的院子只隔了一道竹籬。有人到他家去抄“四舊”了。隔壁人家的一動一靜,我們聽得清清楚楚,從籬笆縫裡也看得見一些情況。這個晚上附近小孩幾次打門捉小狗,幸而包弟不曾出來亂叫,也沒有給捉了去。這是我六十多年來第一次看見抄家,人們拿著東西進進出出,一些人在大聲叱罵,有人摔破罈罈罐罐。這情景實在可怕。十多天來我就睡不好覺,這一夜我想得更多,同蕭珊談起包弟的事情,我們最後決定把包弟送到醫院去,交給我的大妹妹去辦。

  包弟送走後,我下班回家,聽不見狗叫聲,看不見包弟向我作揖、跟著我進屋,我反而感到輕鬆,真有一種甩掉包袱的感覺。但是在我吞了兩片眠爾通、上床許久還不能入睡的時候,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包弟,想來想去,我又覺得我不但不曾甩掉什麼,反而背上了更加沉重的包袱。在我眼前出現的不是搖頭擺尾、連連作揖的小狗,而是躺在解剖桌上給割開肚皮的包弟。我再往下想,不僅是小狗包弟,連我自己也在受解剖。不能保護一條小狗,我感到羞恥;為了想保全自己,我把包弟送到解剖桌上,我瞧不起自己,我不能原諒自己!我就這樣可恥地開始了十年潔劫中逆來順受的苦難生活。一方面責備自己,另一方面又想保全自己,不要讓一家人跟自己一起墮入地獄。我自己終於也變成了包弟,沒有死在解剖桌上,倒是我的幸運。……

  整整十三年零五個月過去了。我仍然住在這所樓房裡,每天清早我在院子裡散步,腳下是一片衰草,竹籬笆換成了無縫的磚牆。隔壁房屋裡增加了幾戶新主人,高高牆壁上多開了兩扇窗,有時倒下一點垃圾。當初剛搭起的葡萄架給蟲蛀後早已塌下來掃掉,連葡萄藤也被挖走了。右面角上卻添了一個大化糞池,是從緊靠著的五層樓公寓裡遷過來的。少掉了好幾株花,多了幾棵不開花的樹。我想念過去同我一起散步的人,在綠草如茵的時節,她常常彎著身子,或者坐在地上拔除雜草,在午飯前後她有時逗著包弟玩。……我好像做了一場大夢。滿園的創傷使我的心彷彿又給放在油鍋裡熬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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