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時候，家裡窮。我們家孩子又多，穿不暖吃不飽是常有的事。所以，偶爾善良的城裡阿姨接濟接濟我們也是有的。
城裡阿姨比我媽大好多，城裡阿姨的孫子幾乎和我哥一般大。城裡阿姨條件好，家裡總有穿不完的新衣服，什麼樣子的都有，什麼顏色的都有。那個時候，如果媽媽決定去一趟城裡阿姨家，我們都盼著能被媽媽帶著。當然並不是為了衣服去，而是為了看看城市，看看高樓大廈，看看滿街夜幕下的燈光，滿足一下農村孩子的好奇心。這，自然會成為回家後給其他的哥哥姐姐，夥伴們談論的資本和驕傲。
那年，我跟著媽媽去了城裡阿姨家。城裡阿姨人可好了，就是有點兒愛乾淨。她總是不願意讓我穿自己的鞋進屋，非得讓我站在門口換上拖鞋。這讓我很難堪，也讓我媽媽很難堪，因為我沒有穿襪子。那個時候的農村孩子根本沒有習慣穿襪子。所以當我黑黑的腳肢頭露出來的時候，我都覺得特別難為情。但是城裡阿姨還是很善良的，她立刻命令她的孫子打來洗腳水，非得讓我洗乾淨了，看不到黑泥了才能進屋上床。城裡阿姨可真有耐心，一直看著我洗。當時我還美滋滋的，覺得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
等洗乾淨了，就興高采烈地躺要軟錦錦的床上，甭提有多舒心了。而且還能躺在沙發上看電視哦。
我和媽媽很耐心地在城裡阿姨家住了一個多禮拜。吃得好，還可以穿那個比我大的我阿姨的孫子的衣服。覺得生活過得真是那麼美好。
美好的日子總是過的很快，轉眼我就要和媽媽回去了。
等我和媽媽準備要回去的時候，城裡阿姨已經給媽媽準備了大大的幾個包袱。不用看，不用想，就知道那裡麵包滿了衣服。雖然是她的孫子們穿剩下的舊衣服，可是媽媽還是樂意拿回家去。媽媽的手很巧，會把衣服稍做修改，就成了我和哥哥姐姐能穿的衣服了。城裡阿姨真的特別好，給了我一大袋好吃的，有核桃仁，瓜子，花生，甚至有幾種我都叫不上名字的零食。
等我美滋滋地和媽媽回了家，見到哥哥姐姐後，開始把我的戰利品送給他們。當然千萬可別想錯了，我的戰利品自然就是那一袋好吃的。媽媽和爸爸便開始整理那些包袱來。把能穿的取出來，不能穿的也放在一邊，以備修改。其實無論是爸爸和媽媽，還是哥哥和姐姐還有我，都是蠻開心的。雖然說是從阿姨家拿來的舊衣服，可是對於我們家境貧困的農村孩子來說，那些衣服看上去還是一樣新，還是一樣可以穿出去給別的孩子炫耀一翻的。因此，全家人，都特別開心。
等我的戰利品不能再吸引哥哥和姐姐的時候，他們五個便圍在爸媽的身邊，看起那些從阿姨家帶來的衣服了。當然最開心的是哥哥，因為帶回來的衣服大小都和他差不多。姐姐們也是開心的，因為偶爾從一堆衣服裡會冒出一件或者兩衣花裙子來，那自然是阿姨家的閨女穿剩下的。雖然很大很長，可是不礙事，自然有心靈手巧的媽媽把它修改到適合姐姐們。
突然一件很光鮮很光亮的衣服一下子跳進了所有人的眼睛，原來是一件塹新的呢子大衣，似乎並沒有被拆開過，連包裝都是塹新的。等媽媽把它拿出來的時候，我們才驚奇地發現，原來真的是沒有拆包的衣服。難道是城裡阿姨裝錯了衣服？或許是衣服不適合城裡阿姨孫子？但是的確是呢子的，黑亮亮的樣子，這樣好面料的衣服就連父親也沒有穿過。
爸爸把衣服開啟，在哥哥的身上比劃著。哥哥剛開始的時候特別高興，終於有一件很象樣的衣服可以穿得出去了，也好給那些罵我們家是窮酸的小夥伴們揚揚威。可是等衣服穿到哥哥的身上的時候，哥哥徹底地不願意了。原來，那件衣服太瘦，而哥哥的骨架又太大，衣服穿在哥哥的身上就像緊緊地把他綁起來一樣。看上去有多彆扭是多彆扭。嗯，這樣說，看上去，有點像被穿了衣服的猴子。哈哈。
媽媽對爸爸說，要不改一改。爸爸說，這麼好的料子，改了就可惜了。我到是樂意穿這樣的衣服的，就算是虛榮一次也是蠻開心的。但是當我穿到身上的時候，才發現，情況完全和哥哥變成了兩樣，寬大的衣服顯得我更加瘦小，看上去似乎就是一隻捱了好幾天的小狗，慘兮兮的。我還沒有從細滑的布感中解脫出來，媽媽一下子把衣服從我的身上脫下來。爸爸說，雖然小點兒，可是穿在哥哥的身上，還是比穿在我身上顯得好看，穿在哥哥的身上會顯得我家吃得好，可以把哥哥養的胖胖的，連衣服都撐不下了。
但是，那個時候的哥哥真的是很犟，似乎決定不再碰那件衣服。所以，那天也就沒有再強迫哥哥穿下去。畢竟這樣好的衣服，要在適當的時候才能穿的，而不是隨隨便便就穿出去。
因此，等到鄰村姨媽家的姐姐要出嫁的時候，爸爸媽媽是必定要帶著全家六個孩子一起去的。因此，穿什麼樣的衣服是一定要在前一天的晚上就決定下來的。幾個姐姐是媽媽早就準備好了的四套花裙子，哥哥的就決定了是那件呢子大衣，而我就無所謂了，最小的一個穿什麼樣的衣服都不會顯丟人。
但是等到第二天，我們就收拾完了的時候才會現找不到哥哥了。其實這樣的時刻，每次都是哥哥第一個穿好了衣服，早早地等在那裡的，今天是怎麼了，怎麼一個見喜事特別積極的人，會一下子沒有了蹤影呢？這著實讓全家人感到不可思議。等爸爸轉了三圈，從羊圈裡找到哥哥後，已經是快中午時候了。因此，爸爸特別生氣，十分粗暴地讓哥哥穿上那件衣服。媽媽已經帶著四個姐姐先走了。留下爸爸要帶著我和哥哥。
但是哥哥犟得要命，怎麼著也不穿那件很洋氣的衣服。爸爸最後也是累得夠嗆，就下了最後的命令，你如果不穿這件衣服，看老子怎麼收拾你。結果是哥哥使盡了最後的力氣，從爸爸的手掌裡逃脫。那個時候，我似乎能從哥哥回頭的眼睛裡看到淚水，這該是怎樣的一個傷心。一個那麼喜歡穿新衣服的哥哥，一個那麼想要去吃喜糖的哥哥，怎麼這回就這麼堅定地拒絕那件衣服。可見，他心裡十分清楚，那件衣服會給他帶來多麼大的尷尬和難堪。然後再看看氣紫了臉的爸爸，我實在想不明白，為什麼非得要逼哥哥去穿那件看上去十分可笑的像小丑一樣的衣服呢？真的讓人費解。
就在我幼小的心靈進行復雜的思考的時候，我看見爸爸順手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砸向哥哥跑的方向。我的目光順著爸爸扔出去的那塊石頭一直飄，然後落在還在跑動著的哥哥的腦袋上，然後就聽見哥哥的更大聲的哭，然後就看見紅色的血液從哥哥的腦袋上流下來，然後又看到著急的爸爸跑向哥哥，然後就是爸爸用手捂住哥哥流血的頭。一系列的動作，彷彿演武俠片似的。刷刷刷地，電火花石之間就發生了。當時我就蒙了，傻傻地站在那裡，呆若木雞。
等爸爸大聲喊我讓我去鄰村叫回媽媽的時候，我才驚醒過來。我看了看還在流血的哥哥的頭，看了看臉上冒汗的爸爸的臉，突然一個奇怪的想法出現在腦海裡，怎麼爸爸扔石頭就會那麼準呢？我想爸爸也是無意吧，他可不願意真的就砸破自己親生兒子的頭。
等媽媽回來的時候，哥哥的頭已經在村衛生院包紮好了。自然爸爸沒少被媽媽嘮叨的，哥哥也難免幸運。最可憐的就是我，什麼也沒有落著，還淨當了跑腿的。
不過，最終哥哥是再也沒有穿過那件衣服，爸爸也再沒有強迫哥哥穿那件衣服。就這樣，那件衣服穿擱置起來。甚至到了我長大能穿得起那件衣服的時候，爸爸和媽媽還是忘記了拿出來。
轉眼之間，好些年過去了。
我已經從一個流著鼻涕泡泡的小孩子，上了高中一年級。這個時候，家裡的大一些的三個姐姐已經嫁人了，家裡就剩下父母和較小的三個兄妹。哥哥已經不上學了，跟著叔叔在外面幹瓦工已經快有三年的時間了，長得人高馬大的，也該到了找物件的年齡了。而且，家裡人已經開始張落著給哥哥娶媳婦了。
家裡也不再像前些年那樣窮了，日子也過得象模象樣的，家裡的負擔也不重了，只有我一個孩子在上學，自然不用交那麼多學費。而且嫁出去了三個姐姐，也少了三口人的飯，爸爸和媽媽的存摺便豐富起來。我們也不再拿城裡阿姨家穿剩下的舊衣服了，反而是媽媽每次去城裡阿姨家，會給阿姨帶去幾床毛毯，樂得城裡阿姨笑呵呵的。
所以，等到了過年的時候，家裡的孩子每個人都可以有一身象樣的新衣服，這次的新衣服是實實在在的新衣服，不再是以前改來改去的衣服了。當然，爸爸和媽媽也會有一身塹新的衣服。
那時候西服還是比較新鮮而少見的衣服，如果在大街上看見有人穿一身這樣的衣服，大家都會覺得這個人很精神，很神氣。所以，爸爸一直想要一身這樣的衣服。畢竟爸爸是村幹部，穿得得有模有樣的，這樣給村民們辦起事來，才能站直了腰桿。因此，在我上高一那年的年間，爸爸和媽媽就去城裡買了一套西裝。可是等爸爸穿在身上的時候，我們六個孩子看著特別扭，大家也不知道問題出現在哪裡。就是看著似乎有一個地方出了錯，但是出錯的地絕對不是衣服，當然也不會是爸爸的身體了。等我們從頭到腳一路看下去，才發現錯的地方是鞋子。一身漂亮而溜直的西服，怎麼可以配一雙沾滿泥巴的布鞋呢？太不諧調了。於是哥哥拿來他新買的皮鞋，讓爸爸換上。可是爸爸的腳太大，穿不了哥哥的鞋。總不能在大年初一初二的時候再跑去買雙皮鞋吧，再說了，就算你想買，人家商店還不開門呢。
哥哥那個時候，身體長得和爸爸已經差不多了。所以當媽媽說先收起來，等過了初三、四再去買雙鞋的時候，哥哥說，他先試試這套衣服，看好不好看。反正是試試，爸爸和媽媽就同意了。
哇，真是人靠衣裝，馬靠鞍裝。等哥哥穿好那身衣服，再配上新買的皮鞋，就如換了個人似的，立刻變得神彩、精神起來。哥哥說，他先穿出去溜幾圈。爸爸說，去吧，去吧，媽媽說，別給你爸弄髒了。
最後大家可以想一想，那身衣服還能回到我爸的手裡嗎？
不可能，那身衣服就這樣沾了我爸的身體一次後，就光榮地被我哥接了崗，成了我哥炫耀的資本了。
我媽事後還說，怎麼就忘記了打破頭的那事了呢。我就告訴我媽，媽，時代已經變了，我哥也已經長大了。
是啊，時代已經變了，已經變得不再像我們小時候那樣了。我們也已經長大了，長到了我們能接受任何新鮮事物的時候了。
再過了好些年後，我已經在城裡工作好些年了，已經算是一個城市人了。而我哥，那個曾經為了一件衣服就被我爸打破腦袋的哥哥，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爸爸了。而我的爸爸和媽媽，也老了，他們正在農村的家裡，享受兩個孫子帶給他們的樂趣。
家，也就其樂融融了。
我還沒有經歷我們家的六十年，可是短短的不到三十年的時光裡，我們家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如果是六十年，如果是一百年，如果更長更長的時間，相信，我們家會變得比現在更好，比現在更富有，比現在更幸福，比現在更健康，比現在更美麗，比現在更更現在……